有一隻狗闖進了我的夢中─當我斜躺在公園長椅,一如往常般披著有點髒髒的運動黑色夾克,縮著身子抵擋瑟瑟冷風,不安穩的睡著時。
在夢中,我坐在白天艷陽高照的公園草地上,那隻腿有點短、身體很長、招風耳、吐著紅色略帶一點黃的舌頭、紅褐色毛皮(腹部脫落了一塊皮)、烏黑的大眼睛、長癬的鼻子、全身和我的夾克一樣髒髒的臘腸狗,安靜的坐在我面前,吐著舌頭。
我和牠對望了幾十秒─也許幾十分鐘─也許幾個小時噢,牠突然抽動了身子一下,左手(也許是腳)掌翻過來朝向我。
「幹什麼?」我不解地看著牠。
牠點一下頭,張開嘴巴,迸出一句人話:「唐突打擾啦─你身上有沒有煙?看我身上,你也知道的,我很多天沒抽煙了。」
我愣住幾秒,拍拍夾克內的暗袋,裡頭有一包LUCKY STRIKE,與一個方形青銅打火機。打火機跟香菸是打哪裡來的?這我也不知道,好像在夢裡只要一想著「喂,快出來吧,我需要你」的念頭,就真的會出現噢。
我慵懶的伸個腰,掏出香菸和打火機,敲一下香菸盒,掉了支煙。我遞給了牠,牠先叼住煙,接著對打火機又搖搖頭。
「你吃套的,偶抖叟撲風片點吼嗕。」(你知道的,我的手不方便點火嗕。)
我又很好心的點了火,藍色火焰湊近牠嘴巴旁,冒起了灰煙,混合一陣焦油味撲鼻而來。
「穴穴。」(謝謝。)
牠躺下來,露出缺毛的肚子,靜靜吸完這根煙。我也躺了下來,雙手抱頭,瞧著天上飄來飄去的白雲,與我身旁的灰煙冉冉升起。
過了幾分鐘,牠翻起身來,兩腳踏一踏煙屁股,張開嘴:「咯,多謝你的煙。」嘔噁,滿嘴都是尼古丁。
「要走了嗎?」
「該啦,臨走前送你一個禮物。」
牠轉過身,叼起一個小酒瓶,裡頭還有一點透明色的液體。
「如果你在夢中喝了,那麼這就會滿足你所有願望;當然僅限於夢中。如果你醒來後還是沒喝,那麼你就會失去一些東西;當然僅限於現實中。至於失去什麼,得到什麼,該不該失去,該不該得到,就必須交由你自己決定。沒有一個結果是絕對好的、絕對壞的,這點須牢記。」
然後牠消失了。我還躺著並思索牠剛剛那一席話的隱喻。
夢裡的自己腦袋開始累了,想的頭有點痛。於是我就在夢中睡著了。
結果現實的我醒了。
現在是白天,場景就跟夢中的一模一樣。一樣有藍天,一樣有白雲,一樣有青草地,一樣有一樣有的。
我起身在原地踱步,熱了身子,走向洗手台洗把臉。
鏡子反射我的臉龐,我呆了半响:我從一個35歲的流浪漢,變成了一個70歲的流浪漢。同樣都是流浪漢,多了滿臉皺紋、泛白鬢髮、幾十年沒刮的灰鬍鬚。
原來這就是失去的東西啊。
我仰天狂笑,眼淚不自覺落了下來,增了幾份覺悟。
「為何我要將自己的生命活的如此卑賤呢?」
拍拍夾克內的暗袋,裡頭有一包LUCKY STRIKE,與一個方形青銅打火機。
「原來如此。」我說。
之後,我跑去垃圾場,撿了把剃刀,刮去臉上所有的毛,向附近的店家借了肥皂,好好的在公園洗了一頓冷水澡。我開始撿破爛、廢鐵五金、一些還堪用的日常用品,拿去變賣。一開始先賣給店家,等手頭逐漸有錢之後,跑去跳蚤市場架了一個攤位,在攤位上販賣,同時也提供修理服務(以前是個水電工)。
有錢後,租了房子,買了一台電腦,架設一個網站;買了手工原料,買了家具,僱了一兩名員工,買了工作室,買了一幢房子,一台機車─唯一沒買的是香菸和打火機,LUCKY STRIKE和青銅打火機我都還好好地保存著。
我的生活變了,回到破產前─破產後那夢寐以求的平凡生活─只希望每天都能掙得一口飯吃的生活。並不是我一夕之間變聰明了,有投資頭腦了;而是我的心態改變了,我不再怨天尤人,不再空洞的虛應人生。
從那次之後,我就一直不敢再照鏡子。我害怕回復成一個正常人的我,是否還能接受失去時間的那份打擊。
某次剪頭髮,我曾經一再叮嚀不可以拿出鏡子的理髮師(我都去前方沒有鏡子的理髮廳,不然就直接請理髮師到家服務)請假,新的理髮師不懂我這條怪規矩,就算我一再告誡,她到理完髮後還是給我看了鏡子。那一瞬間,連想閉上眼睛都忘記了,我張大嘴巴凝視著鏡中的我。
我的臉還是35歲的我。
我對著鏡中的自己咧嘴一笑,轉轉頭,咬牙切齒。鏡中的我果然是鏡中的我。
「好傢伙。」我說。
突然,我在鏡中看見了門旁的那隻,我曾經遞煙給牠的臘腸狗。錯不了的,腿那麼短,一定是牠。
正當我準備站起身想叫住牠時,牠向鏡中的我搖了搖頭,咧嘴一笑,就轉身答答答的跑掉了。
「謝謝。」我心中不斷重覆默念著:「謝謝你。」
走出理髮廳外,我掏出夾克暗袋裡的LUCKY STRIKE,與方形青銅打火機,點了一根,靜靜地站在門口抽著。
原來人生總有失去;失去後總有再一次得到的機會,只是你選不選擇那提前的失去。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