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過來時，天色恍惚黯淡，彷彿還是曖曖清晨眼睛睜不開，但不用看鐘也知道已經睡過頭了，離你預計起床的時間晚了四、五個小時。啊！韶光易逝，況且是年前此刻，好多雜事等你一件一件完成，總要像老一輩說的「做了□□好過年」，才能完成某種社會期待，所以心理感覺到晏起而一事無成所引起的一絲慚愧，倒也理所當然。
廚房水槽裡放了一夜的碗盤洗乾淨了，洗衣籃裡堆了好幾天的衣服也在洗過後晾好了，地掃了垃圾倒了資源回收了，好像該做的全做完了，剩下的事情卻讓你徬徨猶豫起來。是怎樣惱人的一件事，可以這樣纏繞你的心思，又如此淡然好像根本不存在。你點起火抽了根煙，聽著遠近響起似有若無的鞭炮聲，感覺這個世界對獨身之人是這麼的不友善，心下惻然。
要怎樣的謙遜才能讓幾乎滿溢的心重新掏空，或者要怎樣的驕傲，才能讓已經疲軟至無法爭辯真理的自尊，再次尋得繼續生活的力量？對於這些僅僅存在睡前朦朧的思辨，你從來就不能得到令自己滿意的答案，你只是一再地問，一再落空。此刻你面對的乃是至關緊要的問題，何時出發，何時到達，何時──願眾神原諒你──才能逃避眾人的眼光，不要再依照他們所想像的你的形象生活。你自己知道，這事跟他們嚴重無關，你只是你自己，從來就不是你的名字所涵射的那個人。
那麼，該上路了嗎？
上路，回家。
回家的旅程這麼漫長，完全無關於島內旅行的迅速。從前當你閱讀大陸作家那些不著邊際又極度壓抑痛苦的小說，總為了書中主角千里迢迢歸鄉之路如此艱辛而眼眶濡濕，心中所想盡是海島政治文明進步，不用路條，沒有關說，而身上銀錢足以飛越半個世界，豈有不能回家的道理。但如今你年過而立，家這個字只剩下表面意義，早已不是孫越叔叔在廣告中殷勤叮囑的，那個仍有一盞燈亮著等你回來的處所。事實上，你早已無家可歸，當父母亡故，兄弟星散，對於出生之地的回憶，除了再熟悉不過的風景，就只有一些抹不掉的人名。那麼，家是什麼？
家，是親戚朋友截頭去尾留下的概括印象，是他們為你設下的天羅地網，若你耳根發癢，大概也就是這群人中有的談到但不勝欷噓，或者無奈輕描的你的名字。對，就是那個你從來沒當過的順民，這時他們需要你的出現，好滿足談論人際關係所能得到的快感。人都有說話的需要，但缺乏說話的內容，只有談論不親近不疏遠，似有若無的家族成員，最是無傷。
但你從來不想參與，心中不情不願，不希望成為他們的話題。只是天生反骨，無藥可醫，現在好了，只要幾個小時就能歸去的返鄉路，竟成了三十歲新春大考驗。
你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歸心急切的車輛成群結隊在公路上緩慢移動，黃昏的天色越過重重峰巒掩襲而至，看來他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時間真的為他們換來了無盡延伸的空間。
遠方的那盞燈眼看就要熄滅，這回不回去，何時出發，可得要好好考慮。
2006.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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