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宮才媛圖 李天葆
注：看后宮什麽的甄嬛传，忽然記起多年自己也曾“后宮”過，故翻找出來懷舊，也是假時新，當初的編輯是籦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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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琴斷 （本節刊載於一九八八年四月廿四日馬來亞通報“文風”版）
一襲賽如梨花般雪艷瑩白的長袍，由上至下輕顫著漾漾動人的無限風流，微微地吹起一層細細的水浪波紋，亦有一點兒透露玄機似的女性嫵媚。涓涓長河的黑髮流瀉在白衣上，頂上又挽了個靈蛇髻，婉轉地扭成蛇形蟠伏的樣子——聽説這種梳法是古時寵妃薛靈芸所流傳下來的；髻上插枝翠玉簪，碧綠得像是春曉露水沾濕的新葉……那太平公主雖然與我同齡，都是步入中年的女人了，可是她雍容清麗，潤澤豐美的神仙臉孔，從不顯老，鳳目依然俏麗，朱唇依舊嬌艷，以前的日子——則天皇帝已滅亡的周朝日子，仿佛沒有在她的身邊流逝過，飄飄白衣，站在火烘烘的陽光底下，卻有著月亮清輝的顔色，極柔，極美。
她稍微挪動身軀，雙袖盈盈起舞，凝定了個“婆羅門天魔舞”其中的美妙姿態，然而忽地嬌滴滴笑了，那笑聲也是不老的。“如何？婉兒，我這身裝扮可好看？現今長安城内上上下下都在興觀音女相。我說我這可是白衣觀音呀，那些王孫公子個個點頭稱是，只差沒雕個塑像，日夜膜拜！”
我笑駡道：“什麽阿物兒！看你鬼迷心竅，在裝扮上頭也要搞出花樣來！”
太平公主尋了個蒲團，端端正正坐了下去，果然如白衣觀音菩薩。纖纖素手接過侍女捧來的冰鎮梅子湯，且不喝，卻睜開水靈靈俏伶伶的眼睛，嘆氣道：“你快要跟外界隔絕了，時新事物樣樣不通，落伍至此。上官婉兒的艷名，世人皆知，空空的擔了個虛名！”這番話頓時讓我陷入間歇的沉默世界裏。
甜甜酸酸的梅子湯經冬日殘雪之鎮埋，味道變得混沌不清，有雪的冷，糖的甜，梅的酸，迅速的喝一口，再也分不出它們最原始的味道了，各自失去了本身的特性，漸漸互相消融，然後就麻木不仁的共存。一舀，點點寒霧飛似煙，顯得那盛湯的梅瓣冰紋白玉瓷碗格外清雅晶潤；裊裊白氣緩緩飛舞，像魂魄一樣，最終緩緩的飄散無蹤。電光火石之間，我想起自己的過去，不禁惘然。
停放湯碗在小几上，凝望窗外樓外樓，重重宮闕，深深庭院，如夢如幻。我輕聲道：“虛名有何用？我當下不過是后宮的上官婕妤，名分是皇帝的妃子之一。論權勢，自不及韋皇后，哪裏還是從前天后身邊的上官婉兒？”聲音細得像要斷掉的綫，聽著自己有點可恥。
太平公主冷冷的道：“不，韋團兒這賤人算什麽，登上后位不到一年，竟然聯合她那寶貝女兒下毒殺親夫，弑君弑弑夫弑父！天生的蠢婆娘，居然也想要學母后君臨天下，一享女皇帝的樂趣，要不是那個晚上，你我才智過人，天下早就被她吞得一乾二淨了！”
我回來過頭來，平靜的說：“另立十六嵗的溫王爺為帝，不過是緩兵之計，她背後不知多少狐群狗黨爭相出主意，那江山權柄遲早會到手的。”
“嘿嘿，她要這樣想，就是自掘墳墓！”極爲陰森詭異的神色在艷麗的臉上閃過，無意間流掠一絲狠毒，隨時觸發殺機，禍及芸芸衆生。
心一驚，晚鐘般的警兆在心底起了巨響：別忘記，太平公主乃則天皇帝的女兒，遺傳了其毒辣，她自會殺了韋皇后，她斷不能讓任何人坐穩寶座，也只有她，只有她！可——以——做——皇——帝！謝天謝地，有賴於多年來心思縝密，沒有道破這要命的秘密。生死關頭，女人的心可以隨時如蛇如蠍。
“唉，我們都老了。”我巧妙地更換話題。
太平公主微笑道：“流光無情催人老，誰斗得過似水年華？”容顔恢復了舊有的紅潤，變戲法似的。心事浮浮沉沉，她也知道不小心洩露了一點半爪吧？
暖陽細細碎碎滲入竹簾，昏昏閃閃，揉成無數美麗刺眼的黃金屑，過往的日子被一點一滴吸收進去了。簾下有隻毛茸茸的猧子狗，慵懶地尋找好夢，它頸項戴著玲瓏叮噹，反射出碎金太陽被過濾的柔光，淺淺的燦爛，鍍成一片夢的顔色。而古樸黝黑的琴，蒙上白花花的塵埃，像落了一夜的霜，不似現世之物，像鬼塚裏掘出來的陪葬品——琴的故事仿佛等於我的故事，都死去，都湮沒。我已經三十五嵗了。
撫摸每一根冰涼的絲弦，琤琤琮琮，聲聲思華年，綺麗夢，何處尋？嫺熟指法中，琴音如嗚咽流水，緩緩呈現晚暮夕落之感傷。我迫著說自己老了，竟是漸漸投入悲哀莫名的滔滔湖水裏，沉溺其中。
“小心，婉兒，武三思這男人不可靠。”太平公主不經意的
耳畔低語，化爲千萬枚利針懾人心魂。
琴絃勾斷如裂帛，琤……，顫抖抖回響著淒厲的尾音，我想起了飄零之枯黃落葉。
身心如有蟲蠕噬蝕，夢魂正渺渺，不知飄蕩何處。平放于兩膝之間的古琴，七絃少了一絃，從此操不成曲，失音了。我動也不動。
“回稟上官婕妤，那天您要找的畫，奴婢已找到了。”侍女掀開簾子進來。
“拿來。”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間發出，有些遙遠。
卷開畫軸，鋪出一卷絹製圖華，色彩柔艷似洗，如花笑靨，時光倒流二十年。
“啊，婉兒，那是你麽？”太平公主吃驚低呼。
是的，是我。形狀古拙奇趣的岩石上，磨得平整光滑，踞坐一位紅裳仕女，低首垂眉撥弄琴絃，那黑漆漆的琴身，正是眼前的斷絃琴。一隻仙鶴呆呆瞥著石上仕女，似乎暫時被琴音迷惑了。
留紅塵的丹青未必絕世，青春韶光倒是不復再。我看著畫，想想自己，呀——搖搖幽恨難禁，眼前一片迷亂，分不清畫中人找回自己，還是自己想要找回畫中人。
但見邊款題曰：美人操琴圖——為朝内上官女史夏日撫琴而作。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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