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 雨 紅 樓 煙 花 散
她 問 他 什 麼 名 字 。
幾 乎 要 曲 終 人 散 的 時 候 ， 樂 蒂 才 嫣 然 一 笑 ； 寶 田 明 立 即 察 覺 了 。
由 始 至 終 ， 總 是 一 襲 湖 水 色 衫 褲 ， 挽 一 個 腦 髻 ， 素 淡 天 然 ， 但 依 然 還 是 一 個 美 人 。 只 是 《 最 長 的 一 夜 》 大 概 沒 什 麼 人 知 道 ， 比 不 上 她 早 期 的 戲 。
多 年 後 她 的 哥 哥 則 在 《 花 樣 年 華 》 裡 飾 演 何 經 理 ， 一 人 周 旋 於 家 花 野 花 之 間 ， 當 年 羸 弱 瘦 削 的 男 子 老 了 ， 演 回 一 個 體 面 而 沉 靜 的 上 海 人 ， 有 一 種 內 含 不 露 的 氣 度 － － 樂 蒂 卻 歸 于 另 一 個 綺 麗 如 夢 的 王 國 ， 中 間 隔 著 遼 遠 的 光 年 ， 就 這 樣 劃 清 界 限 ， 一 邊 是 陳 跡 ， 一 邊 是 仿 古 ； 她 的 魂 魄 徘 徊 在 彼 岸 ， 來 不 到 眼 前 這 個 急 遽 紛 亂 的 新 世 紀 。 兩 兄 妹 相 似 的 是 眉 間 的 一 點 哀 愁 ， 沒 來 由 的 ， 雙 眉 深 鎖 ， 凝 眸 心 事 無 限 － － 躡 手 躡 腳 的 ， 來 到 塵 封 的 樓 房 ， 像 倩 女 幽 魂 ， 推 開 門 窗 ， 燭 息 人 不 見 ； 她 一 身 玄 黑 衣 裙 ， 容 光 清 麗 ， 卻 是 極 短 促 的 美 ， 恍 如 臨 水 而 照 ， 一 個 晃 動 ， 花 面 人 面 皆 茫 茫 。
那 個 時 期 眾 香 國 似 乎 普 遍 厭 倦 了 繁 華 ， 有 的 只 是 虛 華 ， 都 以 任 性 的 手 勢 ， 一 下 子 放 開 ， 將 風 箏 拋 跌 在 遠 處 。 像 林 黛 ， 賭 氣 甚 ， 她 的 死 想 必 引 起 了 個 最 方 便 的 聯 想 ： 光 輝 燦 爛 如 她 尚 且 這 樣 ， 何 況 我 們 。 樂 蒂 還 為 林 黛 畫 眉 － － 那 兩 道 橫 黛 眉 ， 有 棱 有 角 ， 可 近 乎 彎 月 楊 柳 ， 可 以 是 月 牙 柳 葉 刀 ， 殺 氣 騰 騰 。 珠 圓 玉 潤 的 程 月 如 怎 麼 會 是 紅 顏 薄 命 ？ 無 數 年 後 程 思 遠 傳 記 裡 提 起 了 這 四 屆 影 后 的 女 兒 。 林 黛 與 林 黛 玉 相 差 一 個 字 。 黛 玉 的 小 名 是 顰 顰 ， 寶 玉 為 她 而 起 ， 原 因 是 她 有 兩 彎 似 蹙 非 蹙 籠 煙 眉 － － 樂 蒂 演 過 兩 次 瀟 湘 妃 子 ， 林 黛 入 殮 前 又 與 之 結 下 了 畫 眉 緣 ； 三 者 之 間 隱 隱 有 了 連 環 解 不 開 的 宿 命 關 係 ， 這 個 迷 信 的 說 法 流 傳 甚 廣 ， 花 飛 花 謝 ， 大 觀 園 裡 的 千 紅 一 窟 ， 紅 啼 綠 怨 ， 各 有 各 的 收 場 … … 這 紙 上 的 風 流 雲 散 離 我 們 很 遠 ， 但 真 實 的 過 去 ， 卻 是 雷 同 遣 香 放 香 ， 一 一 歸 返 紅 塵 處 ， 她 們 都 活 不 過 廿 世 紀 六 十 年 代 ， 看 不 見 不 同 年 代 的 太 陽 月 亮 。
《 南 國 電 影 》 裡 的 樂 蒂 永 遠 讓 人 津 津 樂 道 － － 尤 其 剛 拍 了 《 畸 人 艷 婦 》 、 《 兒 女 英 雄 傳 》 、 《 倩 女 幽 魂 》 ， 正 是 一 朵 花 ； 有 一 幀 海 報 索 性 以 女 皇 姿 態 出 現 ； 背 景 是 一 大 片 玫 瑰 紅 ， 樂 蒂 一 身 珠 灰 銀 白 ， 華 貴 端 莊 ， 頭 戴 鑲 鑽 皇 冠 ， 一 對 杏 眼 倒 比 寶 石 還 光 亮 ， 瞳 仁 裡 有 彩 虹 橋 冉 冉 升 起 。 有 人 說 她 老 是 忘 不 了 模 仿 夏 夢 … … 可 惜 夏 夢 縱 然 好 ， 青 春 夢 已 墜 落 在 另 一 個 青 天 碧 海 ， 如 今 已 是 頭 未 梳 成 不 許 看 的 阿 婆 ； 樂 蒂 則 是 不 變 的 紅 蓮 亭 亭 立 ， 最 美 之 時 用 剪 刀 截 取 ， 供 在 觀 音 瓶 裡 ， 嬌 紅 長 春 － － 個 人 身 份 已 完 成 了 傳 奇 性 的 烙 印 ， 致 死 不 滅 ， 堪 稱 一 種 勝 利 。
我 相 信 你 是 好 人 。
樂 蒂 輕 輕 一 笑 ， 低 首 回 身 ， 忽 而 想 及 ， 又 轉 過 去 ， 握 著 他 的 手 ； 這 個 叫 做 田 中 的 日 本 兵 ， 一 口 燦 然 白 牙 ， 笑 了 起 來 ： 「 我 會 回 來 找 你 。 」
她 倚 在 柴 門 ， 久 久 不 進 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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