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南門大廳中，聚滿了等著進入禮堂的男女們，都是為參加每兩個月舉辦一次的追思禮拜而來的。
廳中的那張藍色沙發旁，是以前您躺在活動床上，殷切地盼著我來探訪的地方，如今這裡變得冷清了，不僅少了那位曾照顧您多年，不時為您擦拭嘴角處淌出的口水，總是用探照燈般的雙眼鎖定在入口處那扉旋轉門上的李太太，也少了她每次見到我的出現，就傳來的"來啦，來啦!"那高亢快樂的嗓音。
這也是您中風二週後，我被那位瘦得像人乾似的清潔婦攔下的地方。那天，她心事重重地皺著眉，彷彿怕冒犯了我似的，用一種旁敲側擊的口吻打聽您的病情。她是位仁慈的捷克人，因為見了您突然變得肢體不能行動，面部不再有表情，連吞嚥的能力也失去了，只能倚賴一條細長的管子將奶液輸入腹中來維生時，才來關心的。
此後，便是一連串猜您的日子。李太太和我每天都比賽猜您，猜您究竟需要些什麼，猜您心中究竟想了些什麼。當您眨眼示意猜對了時，猜中的人會得意洋洋地比中了特獎還快樂，並表現出一付只有這樣的智慧，才配當您知己的驕傲。
猜您的本領，是小學五年級，您出雞兔同籠數學題考我時學來的，那一籠子的雞頭兔腳的，真把人弄得糊里糊塗，為了猜答案，我就學會了對您察言觀色，不料這本領竟在您晚年派上了用場，我們就這樣共渡了近兩千個猜您的日子。
雖然會瞎猜，但每當見到您的淚水順著雙頰稍稍流下時，我就知道，我還沒猜出被困在那樣封閉的世界裡，究竟您過的是怎樣孤獨哀傷的生活。
您二十歲時，身著飛行裝的那張照片中的明眸皓齒，跟隨了您一生，即使後來白了頭，您的美麗依舊受到讚賞。有天，一位新來的護士見了您後，竟自慚形穢地撫摩著自己的臉孔，對著鏡子問："天哪!究竟誰才是病人呀？
" 唸初中時，您每天清晨抱著小弟在送我搭公車途中，都分秒必爭地考我英文拼音和造句，鄰居的沈伯伯就對我說過："妳的母親實在太好了。
" 我猜，躺著不能看些心愛的書，對您真是個無比的折磨!至今我都無法忘懷您帶著我們姐弟三人，迎著晚風，去師大校園散步的許多個夏日黃昏。您讀過那麼多書，而您說故事的技巧又那麼迷人，我就是那樣才認識了哈姆雷特和基督山恩仇記中的長老的。
雖然您"秋水伊人"的歌聲，自童年起便不時在我耳邊縈迴，但直到您被困後的第三天，我才發現您對音樂的需求，竟是那麼強烈。
牧師來了，他站在您床邊大聲疾呼，又向您引經據典，就像有些人站在教堂講台上聲嘶力竭那樣，終於您煩躁地自喉頭發出了奇怪的聲音，牧師這才打住。直到另一教會送來了一卷聖樂卡帶，您的情緒才在"奇妙恩典"的樂聲中漸趨平靜，此後，您的病房裡便聖樂聲不斷。我猜，被困在自己軀體中的無奈，也是在那時逐漸被您接受的。
李太太常用活動床推您下樓，她會推著您走過醫院的每條長廊，最後才來到醫院附設的小教堂裡。我們早猜出您是位常為兒女禱告的母親，但直到臥病後期，我們才意外地猜出，您竟因身上沒有疼痛，因物資生活沒有匱乏而心存感謝，因此後來李太太或我代您出聲禱告時，總不忘為您獻上感恩，您在一旁虔誠地闔上雙眼的神情，我猜，您的心靈一定獲得了釋放。
當我走進禮堂時，燈光已暗淡了下來。一位身著海藍色套裝的義工，正感性地朗誦著一首長詩，紀念每位離去了的老人，但我的思緒卻回溯到三十多年前，當我們都還居住在台北的日子裡。那時，您常自南門市場買了新鮮果蔬送來，每次也都送來了您溫暖如陽光般的笑容。
輕柔的琴聲不停地在禮堂中流動，而那高懸在台上的巨大螢光幕上，已開始緩緩地打出了一個一個的名字，旁邊還附有生日和去世的日期。在那麼多外國姓氏中，我猜，或許您會感到有點孤單寂寞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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