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開花的樹 / 席慕容
如何讓妳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妳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妳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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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五十年的等待，妳終於來到我為妳遮好的綠蔭之下。庭院裡，我已經用花瓣鋪好一張粉紅的草毯，準備當作送給妳的第一份生日賀禮。看著妳在保母的襁褓中，那一抹粉著櫻花般的嫩臉微笑，我覺得用前一世祈禱換來的轉生，代價不過是如此的微小。
妳的家人是一臉詫異地望著我為妳灑滿一庭院的櫻花雪片，他們沒想到那一棵在庭院中不曾開過花的大樹，原來是一棵北國的櫻花樹。當然，他們不曉得我這五十年來的蟄伏，只不過是想到將最美麗的花朵，留到再次與妳重逢的那一天。而我所綻放的花季，並不是北國的寒冷冬季，而是有著妳用溫柔的嘴唇輕輕吹息蠟燭的仲春時分。
於是，我終於可以緊鄰在妳所居住的窗簷旁，安心地扎下守護妳的根鬚。為了能夠伸長我的在乎，我將大半的養分用來茁壯自己的枝幹，努力將自己延伸到妳居住房間的窗櫺旁。所以，白天的烈日透過我濃密的枝葉，只會在妳的房間裡留下涼爽的綠蔭。而夏夜的晚風，也會在我的枝葉的吹搧之下，化成一陣陣舒爽的沁涼微風，輕輕送入你所熟睡的房裡。
我們之間，還不需要言語。身為一棵靜默的樹的我，以及還不會說話的年幼的妳，言語其實並不是那麼的重要的媒介。我只是用妳看不見的眼睛，溫柔地凝望著妳，看著妳睜著圓亮的眼睛，伸著微握的雙拳，慢慢著試探這麼世界的可愛模樣，我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幸福感覺。
然後，妳開始學爬了，櫻桃的小嘴，也慢慢不被奶嘴所佔據了。看著妳搖搖晃晃地在這個世界上學站，搖擺著期盼擁抱的步伐，迎向妳父母的笑臉，有時候，我也會希望妳也能走道我這一彎已經固定為妳守候的臂膀裡。
當然，我必須繼續習慣用這種沉默的方式，持續地在最接近的地方，安靜地看護著妳。其實，我也無須太多期盼，所謂的關心與在乎，本來就不見得必須得到或是佔有，佛告訴過我，有一種最真誠的愛慕，是無聲無息地守護於在乎的人的身旁，靜靜地看著他，默默地照顧他。
每一年妳的生日 ，我都會像妳誕生的那天一樣，準備好滿樹繽紛的粉紅櫻花，作為妳的生日禮物。妳的家人，只是將我為你盛開的繁花當成一種無法解釋的奇蹟，然後，就坐在我用花瓣為妳鋪好粉色花毯上，一邊賞花，一邊慶賀著妳的生日。
一季又一季，我慢慢將前世的盼望，開成一朵朵的櫻花，一點一滴地逐年送給妳。隨著我緩步增添的年輪，妳也漸漸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了。望著妳的目光，也變得愈來愈膠黏了，好幾個花季，我都差點忘了為妳開花，只是發楞似的凝望著妳那比我的花兒還美麗的容顏。
不過，妳留在家裡的時間，卻也變少了。妳開始要上學，在白天的時候，走到我的眼光所看不到的角落了。說白天不寂寞是騙人的，我不知不覺間，早習慣日日夜夜都看得到妳的生活，如今，我又要開始習慣在清晨用幾朵捨不得綻放的花苞送妳出門，然後在黃昏再藉著晚風，雀躍地多灑幾片這一整天用思念醞釀而成的微香花蕊，給回家的妳。
然後，妳必須到更遠的地方求學了。那一天妳帶著行李準備遠行，我傷心地憔悴了好幾簇枯萎的花朵在妳看不見的寂寞樹頂，然後只是強顏歡笑地一如往常的美麗花朵，為妳送別。沒有妳的夜晚裡，看著那一間少了妳的氣息的房間，我常會忍不住白天強忍的寂寞，只能趁著沒有人看見的黑夜，在微涼的晚風中，窸窣出妳所聽不見的不捨。
於是，我只能期盼每一個寒暑假期的到臨，戀家的妳，總是會在這些時候，回到我為妳駐足守候的家裡。當然，妳每個月還是會回家一趟，但是那短短一兩天的重逢，只會持續加深對妳的依戀，我就像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在瞬間承受極苦與極樂的極端情緒。每一次妳再度離去的日子，我不禁會開始後悔為何要許下今生成為一棵樹的願望，有時候，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將滿樹的綠葉換成翅膀，追隨妳遠行的影子，繼續扎根在妳另一個居住的角落。
日子延伸的速度，對我來說，本來就是十分緩慢。而在看不到妳的日子裡，那種漫長等待的煎熬感，更是將日夜交替的速度，調慢到幾近靜止般的蝸行步伐。我愈來愈不想開花了，當妳不在身旁的時候，那一簇簇總是為妳盛開的花朵，只會轉成另一種濃郁的思念。好幾次，妳的家人都以為我生病了，找來了樹醫想幫我醫治，但是他們當然不曉得這一種思念的憔悴，其實是無藥可醫。
忘了增添了幾圈年輪的時候，妳終於攜著滿滿的行囊，回到了家裡。只是妳身旁多了一個人，一個俊俏而有為的青年，開著一輛舒適的車子，幫妳載回了一整車妳在遠累積而成，我所不知道的行李與回憶。在那一瞬間，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感覺，悄悄地酸成一種滋味，從樹根擴散到每一根葉脈裡。看著他摟著妳，洋溢著幸福的氣味，走入妳家的門口，我突然很希望我可以擁有兩簾可以眨上的眼皮。
此後，我愈來愈怕看到每一次，妳離開家門的時刻了。不論妳是上班還是出去散步，他總是會在這些時候，靠著我的枝幹，眼光與我一樣重疊在妳的窗口，等待著妳的到來，然後，我卻只能一次又一次，無助地望著妳跟著他相擁而去。每當妳返家，我的心情更是複雜，我一方面高興終於又可以看到妳，但卻又害怕看到妳跟他在我的枝葉下，不捨地擁抱親吻的畫面。
夜晚，或許是我唯一能獨自佔有凝望妳的時刻。我還是喜歡看著妳那一抹跟櫻花同樣粉嫩的容顏，以及那一雙綴了整個銀河閃爍美麗的雙眸，但是每當妳輕捧著臉頰，倚在窗台上看著明月若有所思的時候，我還是會害怕妳的臉色所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思念。
最後，我所害怕的那一天還是來臨了。一台裝飾著我所無法給妳的奢華花朵的禮車，準備將妳迎接到另一個我永遠到不了的世界裡了。在這個熱鬧而滿是笑聲的日子裡，我努力說服自己不要流露傷悲，而且要用跟妳誕生那一天同樣美麗的花朵為妳祝賀。不論如何，我終究是希望妳能夠幸福的，而這一世的轉生，我能夠在妳守候了這麼多年，其實，我也該滿足了。
這一天，我散盡所有美麗的花朵，給穿著白紗，跟天使一樣惹人愛惜的妳。鮮紅的櫻花像是一場大雨，從早到晚，不停從我的枝葉上飄落，整個庭院裡暈染出一份瑰麗的幸福色彩，準備當作獻給妳的最後一份賀禮。我的期盼已不再必須，我的守候也不再有意義，如今，我只想將所有愛戀的花苞，一次綻放成滿山滿谷的祝福，給即將步入幸福的妳。
夜終於深了，我的枝葉所環繞的房間，也只剩下一絲很淡很淡，妳曾經居住過的氣息。望著一地讓露水潤溼成一片糜爛的嫣紅花瓣，我突然間開始慶幸這一世還好是轉生成一棵沒有心的樹。不會痛的，我一直努力說服自己，但是我也不明白，為何有種龜裂的感覺，慢慢將內部撕裂。
熬了一夜，失去妳的第一個清晨，終於來了。我想繼續開些花，佯裝無事的繼續活下去，卻發現花瓣怎麼白了，飄在風中，就像是北國的雪花一般。我想，這一個花季開始冷了，我不知道自己可否撐過第一個沒有妳的嚴寒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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