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一家人 黃昏時的樹影再長，也離不開樹的根；你無論走得多遠，也不會走出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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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0321

 

一、緣起

 

外出，到耕莘醫院往生室上香。心所掛念的張媽媽在3月16日上午10時30分過世，是九十多歲的高壽。今晨外出到碧潭邊散步，內心想到醫院探望在加護病房中的她。去電，說是已駕鶴歸西。於是，探望變成了上香。在尋常一日日的生活裡，有人依然照慣例過活，有人已陰陽永隔。

返家，在停機車時，翟伯伯手上架著綳帶，說是手脫臼。因為走路不便，請我幫他買個報紙。鄰居十數年，大家都認識。他是看《聯合報》的，到巷口7-11買了報紙而返，上二樓翟伯伯家，偌大的房子一人獨居。翟伯伯擔心，現在臺灣太亂了！於是有以下約二個小時的口述，我趁記憶猶新，順手當時代報導人，記下翟伯伯上船、下船波濤洶湧的人生：

 

二、戰後初期來到臺灣

 

話說我在美國舊金山靠岸時，有個在碼頭服務的俄國人，我問他用什麼方法到美國的。他說他原是俄國海軍，趁俄艦到維也納時，跳船，然後到美國大使館尋求政治庇護，因為在共產國家待久了，總想嚐嚐自由的滋味。後來送到美國，經過語言學校訓練，但美國政府不會白養人，於是派在港口送公文給靠岸的各商船。由於我冰箱中有酒，其他人多半拿啤酒，但他指著冰箱說，你高粱，我伏特加。所以才知道他是俄國人，有酒相談甚歡，問他說美國好嗎？他答：Too free！這也是我對臺灣目前現況的感覺。

我民國13年出生在河南省的窮鄉僻壤，沒有什麼好生活的。跟著軍隊打仗，抗戰勝利後，許多幫國家出生入死的軍人被解甲歸田，這些阿兵哥沒有一技之長，只會打仗，現在國民黨不要我了，如何填飽肚子？許多人被共產黨招收了，上頭看看不行，就把還沒有退伍的留下來訓練，說是可以上船。我們是被中央黨團訓練部訓練的，約一千多人，地點就在上海過去日本人所佔領的軍事基地。

後來到了臺灣，有人進了招商局，有人進了中國輪船公司，他們上船有海上加給，下船是國家公務員。我被分派到民營的船公司義壽，待遇就不是這麼好。義壽的船專跑高雄和新加坡，船到高雄，運入的是鋁塊。

 

三、中年喪妻

 

中國人窮怕了，我要努力才能站起來，才有立錐之地。以前人說適者生存，不適者就被淘汰了。我小學畢業，從鄉下出來，戰後來到臺灣，人生地不熟。孟子說，天時、地利、人和，而我出生在戰亂的天時不佳之際，老家多山貧瘠地不利，人和的部分，鄉下人不如都市人腦筯靈活。但是，我是有貴人相助的，孔子說，受人慎勿忘，施人慎勿念，我讀過古書的，所以知道這個道理。古人也說，人生的三不幸，一是少年喪親，二是中年喪妻，三是晚年喪子，我少小離家等於遠離雙親，中年、晚年的二不幸，都讓我給碰著了，真是命運！

民國四十五年，我三十初頭，已經跑船多年。這時有子女四人，依序是八歲、五歲、三歲，以及最小的小孩七天，老婆因為生產後接生的剪刀不潔，感染破傷風而死亡。我這老婆，上船討生活不都是為了他們嗎？難得有個家，所有的薪水都用來家用，預產期近了，我向老婆說可以請個人幫忙，賺錢就是要用的。但是，唉！她生產時正巧在鄰居家，陣痛分娩，等醫院救護車來之前，小孩已落地了，只好剪臍帶，問題就出在這兒。

老婆過世，我也不想活了，但這四個娃兒如何安置？老板要我搬到他家裡，小孩子先找了蔣夫人的華興育幼院，但只能收留老大和老二，我又希望小孩都能夠在一起。找來找去，找到了美國人在臺灣神學院的孫雅各院長，其夫人孫理蓮說Don’t worry，終於能將小孩都安置在一起。老板說，逝者已矣，要我打起精神，所以我又上船，為子女的生活費而張羅。但是上船擔任低級船員，終究如同奴隸，不是長久之計。所以，向老板說，我要上陸，老板和老板娘都很生氣。

老板娘是留俄的，擔任立法委員，從俄國孫逸仙大學畢業，和蔣經國是同學。老板本來是中央黨部調查統計室的負責人，在日本人佔領上海、華中、華北等處，也負擔一些情報的工作。當時同樣有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室的另一組人馬，軍統就是戴笠他們，很厲害的。老板生氣不讓我上陸，老板娘說我踏出這個家門的話，就永遠不要再回來。其實，他們對我很好，把我當家人看，可是我得多學習，否則一生當船工，沒有個出頭日。

 

四、新的學習

 

我會想上陸，主要是因為交通部辦有船員訓練班，為資格不夠的船員補充資歷。我上陸後，就到美爾登美語補習，也到萬華的三極無線電訓練班學摩斯密碼。交通部的人說，我學密碼派不上用場，趕緊上船才是正路。之前，老板和香港方面合買一艘船，船上人事都是他指派的，老板雖然說不理我了，但還是默默的照顧我，真是受恩慎勿忘！

我在陸地上補習、學習的時期，生活費如何支應？主要是太太過世，以前船上的同伴合起來收了三萬元左右的錢幫助我，我說不能收，船公司的會計說我幫你保管。民國四十五年的三萬元是很大的，船公司會計就給我三分利，三萬元每個月有九百元可以支用。就這樣的渡過上陸這段日子。

早先我待的民營公司義壽往往標不到貨，所以把船租給日本的川崎公司，一日租金美金八千元，一個月就有二十四萬美元的收入。某次，船公司要從神戶到溫哥華裝載木頭，第一次的船大副是位海軍退役下來的擔任，因為不知商船如何裝這些木頭而被換手，我就被提拔擔任大副。對於船隻如何裝木頭，我費心思考，主要也請教了川崎來巡視的退休船長，邀他喝酒相談請教，他教我，我自己演算，有不懂之處又敲門問明。因為這個木材如果裝不好，就又會換手，我得認真保握這機會。

溫哥華碼頭工人拿到我演算的尺寸，按照步驟，總計裝了兩千噸。仲介商人要我再裝二百噸，我說不行了，他問Why？因為多裝，他的抽成可再加多。我搬出了理由，說了一長串，最後沒有多裝。翌日，川崎的代表，也問說可以再多裝嗎？我說，這個時節的海洋氣候不佳，容易風浪大，一切以安全至上。船開到英國，進卸貨碼頭，工人歡呼，尺寸各方面都正好。

 

五、跑船種種

 

其實跑船多年，我從學習、補習之後，終於可以脫離低級船員而在機會來臨時擔任大副。由於我長年跑船，升上大副時年紀已大，但因人率直，有時船長會看不慣我。曾有個船長，是中國輪船公司出身的，某次在海上碰到颱風，依據英國、義大利等外國船的慣例，船長晚上休息時會有個night order：就是風向有變時一定要通知船長，船上儀器等有不尋常狀態，一定馬上告訴船長。我在船上值班是下午四時至上午八時，由於碰到颱風，我依外國的慣例向船長通知說風向的問題，而且從菲律賓出來的颱風是走抛物線型的，要防止它轉回，所以船有往右行駛。船長老大不高興，或許覺得權威被挑戰，一直嘀咕，所以關係很緊張。

後來的風向如我所料，因為大家一條船上，性命是要緊的，而我是不會私藏經驗或是技術的人，我說我是陸軍出身，船長是海軍出身的人，大家同出一個大門，我不能讓船長被大家看笑話！船上二副也是海軍出身的人，了解到我的為人並不是耍心機，都接受我了，上岸後還集合大家請我一頓。因為和船長不和，我向船公司打報告說我要走，因為我看不過去的時候有罵船長，最後是船長走人。

跑船有時要靠經驗，磁羅盤會受到地球引力的影響，所以需要長年的經驗來微調。另外我在三極無線電班受訓學習的摩斯密碼，某次船長擱淺在英國外海兩天，需要救援。夜來有船經過，電是可化為音，化為光的，所以就利用這個特性來發訊號。我學了，在危機時刻，就派上了用場。本來船長都不理我的，終於用訊號和外國船隻溝通，解了危。當時連船長都不會摩斯密碼。

除了技術層面，有時也要了解人情世故。有一次，我的船長，是我擔任二副時期的船上實習生，是海洋專科學校畢業的，比較年輕。上這條船時，老板就向船長說，我們有個資深大副，你不要自己找大副。後來相見，原來是舊識。我們的船要從澳洲墨爾本運鹽，該地檢查比較嚴格，我就教他請代理商招請檢驗人員上船來共餐，讓他們嚐嚐中國食物的味道。結果賓主盡歡，有檢查，但也安全通過了。因為只要檢查沒通過，船公司每日付出的代價可不少！

 

六、下船後的晚年

 

我跑船一直到民國七十一年下了船。當時已經快六十歲了。外國的保險公司，主要是英國和美國的保險公司在負責，外國船員只要一到五十五歲，就沒有保險，沒有保險就沒有船公司敢僱用你。通常外國船員下船後的保險金有20-30萬美元。我下船後，就不能再上船，當時買了現在住的房子，總共一百三十幾萬元，貸款九十幾萬元，下船仍然要付房貸，利息很高。

我當大副的時候，薪水一個月如同現在的十五、六萬元，都給小孩安家支用了。兒子不學好，逃學、逃兵。等我下了船，還是要跟我要錢，他娶了妻，夫妻二人好吃懶做，以前他沒唸大學，每月的花用不比大學生少。沒給他錢，就刺小孩給我看。我說，你可以去工作，我幫你帶小孩，做飯安置小孩我做得來，但他就是不聽。現在他過世了，我的媳婦也過世了，或許我兒子酒喝多了，腦筯不理智，經由兒子與媳婦，我也才了解到孔子所說的唯上智與下愚，不移。上智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很清楚是先知先覺，所以不會動搖；下愚是因為無知無識，不知不覺，所以沒辦法改變。現在他們走了，雖是晚年喪子之不幸，但也沒有辦法。

我從船上退下來的時候，由於還有房貸要付，看別人揹著袋子賣愛國獎券，我也來賣。每天上午吃燒餅油條，中午吃個便當，晚上回家，明天繼續去兜售。結果，民國七十七年時，愛國獎券停賣了，向土地銀行貸款的事怎麼辦？承辦的小姐說，就幫我辦理只付利息就好的方式。之後，我每天到新店市公所去看報紙，市公所的小姐說，伯伯你還能看報紙，某個地方在找大廈管理員，你要不要去？當然好！填了資歷，主任委員看了看，不了解什麼是三副、二副、大副，問了他的女婿，當時擔仼中國航運公司的協理，官位很大的，他女婿說這是很有資歷的人，於是任用了我。這已是民國八十三年的事了，後來我擔任到前幾年才退休，在擔任大廈管理員是薪水二萬五千元，外加軍中退休俸一萬元，以及老年年金六千元，總計有四萬一千元可以支用，也可以付房貸。

現在，我每個月還有一萬六千元可以用，簡素過日子，都夠用。還好，當初想到在海上動盪，上岸後得有個窩，就像鳥有巢，狐狸有洞，付了房貸，現在我有房子可以安住，過我晚年的生活。當然，我每天還是要看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