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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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聯考落榜後，我糊里糊塗地進入高職就讀，面對索然無味的商業學科，完全提不起勁，只是日復一日上學放學，我對自己說：「不這樣，又能怎樣呢？」直到高二那年，班上來了一位新的國文老師……

老師說起話來不冷不熱、不疾不徐，第一堂課結束，黑板已寫了又擦，擦了又寫好幾次。第二次上課，她要全班把課本收進抽屜，我們彼此面面相覷，接著她點名提問：「唐宋八大家，唐代有幾位，分別是誰？」結果，超過半數的同學因答錯被罰站，只有我順利突圍。

多數的同學都畏懼上國文課，我卻不然。國文課本的文章與商業學科相比，不僅有溫度還有人情味，而我的國文成績在班上算是亮眼的，上課時老師喜歡點我回答問題，晨間抽背時無論抽到誰都要我上台，徵文比賽時會指派我參加，又鼓勵我嘗試投稿，她常對我說：「你能寫！」

因為老師的肯定，讓我覺得人生是值得奮力一搏的。每當在校園裡看見她的身影，我便會熱切地迎上去向她問好，偶爾也會向她絮絮叨叨某些青春的不安與煩惱，她總是微笑傾聽，再給我安慰或指引，從不認為我強說愁或是庸人自擾，因此我可以放心地向她傾訴。

高職畢業後，我常回母校探望老師，分享二專生活的點滴，她總鼓勵我多閱讀、多投稿，當我告知決定報考插大中文系時，老師喜出望外，招待我去她家，親自下廚，又送我好幾本參考書，那天的陽光細細灑落，照著她在扉頁寫下的「將相本無種」，我的心也被點得燦亮。

後來，我考上位於外雙溪畔的大學，修了一門「曲選及習作」的課，元曲的直爽及豁達的人生觀令我激賞，便興高采烈地跟老師說起上課、看戲的心得，然而，她只是淡淡地說：「我不喜歡元曲，那是異族的東西。」我只能尷尬地笑。元代漢人，受欺蒙古，有志難伸，故作散曲以寄情，老師怎會誤解？

念博士班時，我回母校與學弟妹分享寫作心得，我引用老子說的「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勉勵學弟妹勤於練習的重要。分享會結束，我去跟老師打招呼，她笑著說：「你跟那些人講老子，他們哪裡會懂，心裡可能會想我還你老子咧。」一時之間，我無法說什麼，只覺心情陰暗。

不久，母校舉辦教師研習營，邀我分享元曲的藝術。明明是料峭的春寒，過程中我卻是冷汗直冒的，深怕說了什麼會挑起老師的不悅。講座結束前，她主動站起來發言，先肯定我一路走來的用功，再讚賞我的有情，每年教師節都會捎來卡片及問候，我寫的卡片她都珍藏著。正當我鬆了口氣時，她卻撇下一句：「不過，我不喜歡元曲，那是異族的東西。」便轉身離開會場。當下我心頭迷惘，老師對元曲的誤解何以還是那麼深？

老師那忽冷忽熱的性格，使我好長一段時間不敢跟她聯絡。直到博士班畢業口考的前夕，她傳了封關心的簡訊，勉勵我沉著應對，一定順利過關。感動之餘，我撥了電話向老師致謝，我們相談甚歡，更相約見面再好好聊。

就在博士班畢業那年的教師節，我們見面了，另有兩位曾經教過我的老師在場。我說自己真幸運，剛畢業便有任教「中國思想史」的機會，另兩位老師都期勉我要好好表現，我很開心，她則慢悠悠地說：「唉！這事有什麼好說嘴的，管他什麼思想史，像我們這種人都沒有思想。」那語氣似乎帶酸又似嘲諷，但我不好多問，只覺頭頂彷彿被一大片烏雲籠罩，強顏歡笑地把那頓飯吃完。

從那次以後，我始終沒有動過跟老師聯絡的念頭，但每當看見自己的作品刊載於報上時，我還是會想起她的鼓勵，還是會懷念那曾經細細灑落在書上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