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四在孩子們上學、大人們都在上班的時候，外甥飼養未久的太陽鳥──飛飛死了。
飛飛的死亡，再次帶給外甥極大的驚懼。也是在那一天晚上，外甥問了我幾個我想終其一生都無法回答的問題。
那一天因為部門主管請喝春酒，回家比平時稍晚，未踏進家門前，我由語音信箱已分別從二姊及阿諾口中得知飛飛死亡的訊息。甫進家門，阿諾又忙不及迭的奔到門口告知，阿諾只將小鳥的死亡當頭條新聞般的放送，語氣中有一股搶到獨家的興奮，外甥則以絲毫分不清有多少憤怒及多少傷感的語氣，冷冷的說：
「小鳥死了，他好像很高興。」
我猜想兒子對於小鳥的死亡好似無動於衷，反倒還有一絲興奮的表現憑添了外甥的憤怒，於是那一天稍晚，我和外甥談起了飛飛的死亡。
我問他飛飛的死亡帶給他什麼感覺時，他並不直接回答（但這是他慣有的溝通模式，在這段日子的相處中，我多少也習慣了），反而問我：
「你知道89年3月12日是什麼日子嗎？」
不須花太多時間思考，我已知道那是什麼日子，只是這麼些年來，我從來不願意清楚去記憶這個日子。
幾次在想著父親究竟什麼時候離開我的？總是算不清年份。
其實藉由事件的邏輯推演──我還記得那時電視在演美麗人生，我自己仍在永漢教室上實用級日文，連一堂課都未曾缺席。我甚至還記得當時回到辦公室的日子，我一如往常和同事談笑著美麗人生中的拓哉長胖了，也記得為了這件事，同事在隔了一段時日後曾責怪我將她當作外人，竟連傷心事也不在她面前露出一絲一毫。
父親離開人世的日子，其實輕易便可推算出來的，但我從未努力這麼做過，亦不覺得那有多大意義，對我有意義的，是父親還在不在我身邊，離開我一年二年還是三年究竟有什麼意義可言？
然而對外甥而言，那個日子是有意義的，他記得那一天是他自己的生日，往常他至少會得到一個蛋糕，會有人為他唱生日快樂歌，但在那一天，悽惶慌亂的大人們甚至忘了為他們及時準備晚餐。
想到父親的離去我一時喑啞著發不出聲音，在一旁的二姊為我解圍要孩子直接告訴我答案，但他並不回答。那一天稍晚我再次問他飛飛死亡帶給他的感覺，但外甥再次把同樣的問題丟給我：
「你知道89年3月12日是什麼日子嗎？」
這一次我無可躲避，於是我說：
「我如果沒記錯的話，那一天是你的生日以及阿公去天上的日子。」
外甥補了句：
「還有植樹節，又多了一個人的忌日。」
外甥說看到小鳥的死亡，讓他預見自己的未來。
他問我在這個家的六個人（六個人是包括了我和阿諾）將會是誰最先死去？
他這幾句話無論是基於我對他的認識抑或是他說話時認真的神情，都無法令我將之單純視為兒童天馬行空、隨性所致的發問，只要你認識他、看到他的神情，你就會明白他是極為認真的提出一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
但我並無法給他解答，不管是這個只有生命主宰者（如果有的話）才能回答的問題，或是接下來他所問的每一個貼近生命、死亡、人的存有等問題，我沒有任何一個能給予肯定的答覆。
於是我只能反問他自己的想法，
「那麼你認為是誰會先離開這個世界呢？」
「我覺得應該是我。」
我被外甥的答案嚇了一跳，為什麼呢？
「光是自己嚇自己，我就可能把自己嚇死了。」
然後他遞給我一本名為「神祕的死亡經驗」的書給我，問我是否看過？
當時我並未看過，不過根據外甥的說法，顯然這本書當中對於死後世界的描述讓他幾度驚懼到難以入睡。
事後我向外甥借了這本書來看，根據這本書的敍述，人死後並未真正死去，而是可能成為某種我們較常稱之為「靈魂」的形體存在另一個空間。（對於此書描寫的真實性，我存著極大的懷疑，但在此不多做敍述。）如果書中描述一切是真，則當我們自以為告別了這個世間，卻在另一個空間以另種形體繼續存在？
在勞倫斯．卜洛克的「惡魔預知死亡」的導讀「不自由，毋寧逃」中，唐諾提到吸血鬼卓久勒伯爵永生的悲哀，據說卓久勒伯爵因為背叛了神而遭到了永遠不死的詛咒。
唐諾在這裏提出一個問題：
「永生原來是一個詛咒嗎？」
我想起就在不久前，阿諾總在夜晚臨睡前摟著我說：
「媽媽，我祝福你可以活到永遠。」
我深知這是兒子真心真意的祝福，對於一個每天最重要的活動是畫畫／樂高／電腦的小一學童而言，永生，理所當然是一個美麗的願望，然而對於經歷過身邊較多次死亡的我們，「永生」毫無疑問的是一個可怕的詛咒。但這種情況，唯有親身經歷過方體會的真。就如同婚後的我再不曾在婚禮賀儀上書寫「白首偕老」，如果不能彼此相愛，則相偕到白頭終究只是磨難。
對於不再繼續相愛的人，白首偕老是一種折磨，但由於死亡的來臨，透過生命的結束，一切苦難將得以掙脫；如果形體的死去一切糾纏的情緣卻仍將繼續，我們將怎堪忍受這無窮無盡的摧殘？但我又如何忍心告訴一個才十三、四歲的孩子，開展在他面前的生命旅途，未必一路都是風平浪靜？更何況我所觀望到的風景和他必定是大不相同的。一切原該都只由他去體會碰撞！
但我真的心疼在他這樣的年紀，不該任由死亡的陰影恣意覆蓋。
在日劇「沈睡森林」中，輝一郎和實那子將婚期定在聖誕夜，那是因為他們彼此在聖誕夜都有不愉快的回憶，因此藉由婚期他試圖在同樣的日期創造一個新的回憶，一個愉快的回憶。
如果能夠許願成真，我也想為外甥創造一個能夠覆蓋他的外公忌日的快樂回憶吧，於是我說：今年生日我們來快快樂樂為你慶祝吧！
（于2003/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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