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匡照著鏡子,想起聽來的一個觀點,人若不照鏡子,就看不到自己的臉型五官,也很難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忽然想到,假如這面鏡子反映的不是真正的他,而是另外的形象,那麼他能夠知道真實的形象嗎? 另一方面,他能否知道這面鏡子有沒有真實反映出他的樣子呢? 項匡總是想得太多,以至於考試時,他的答案和標準答案不太一樣,因此聯考分數不理想。媽媽只好送他來美國的舅舅家,然而在美國還是要準備SAT,才能申請到好的學校。他只得繼續準備考試,但改不了胡思亂想的習性,於是百無聊賴中,攬鏡自娛,邊看邊幻想。
想著,想著,他進一步懷疑,現在的這面鏡子是否就是魔鏡? 這時,鏡子突然變了形,化成眼睛的瞳仁。他再仔細一看,是媽媽眼睛中的瞳仁。他小時候常一邊瞪著媽媽眼睛中的瞳仁,看著瞳仁中的影像,一邊告訴媽媽心裡的想法。媽媽喜歡他講故事,至少他記得媽媽常說,「匡,你講的故事很棒。」現在,媽媽不在身邊,但他覺得這面鏡子已經化成媽媽眼中的瞳仁,他不知不覺又說出心中的想法。
他說,「媽,這面鏡子其實是白雪公主後母的那面魔鏡,因緣際會,跑到我這裡來。」
「自從白雪公主的後母死後,魔鏡也跟著失蹤了,於是大家對魔鏡的印象,就停留在白雪公主和七矮人的故事當中,實際上,對魔鏡的奧秘卻是一知半覺。到了二十世紀,魔鏡重現江湖,大家才能真正見識到魔鏡的魅力。
西元1900年,英、俄、法、美、義、日、德、奧等八國聯軍攻進清朝首都北京。聯軍的一位海軍將軍夫人,跟隨聯軍到北京,在聯軍攻陷頤和園時,有位士兵將搶奪來的寶物獻給將軍和將軍夫人,夫人心喜之下,就把這面魔鏡給了士兵,做為回贈的禮物,她不曉得這面鏡子就是魔鏡。
這位英國士兵帶了魔鏡出到北京城,拿著把玩時,發現了鏡面中的魔幻影像,正在著迷之際,不巧被義和團的餘黨發現,在一陣亂拳之下,這位士兵丟了鏡子,倉皇逃走。義和團的餘黨撿起這面鏡子,不知是寶,只當是一面裝飾美麗的鏡子,於是拿去變賣了。
經過多次轉賣,輾轉到了天津一所中學的老師家裡。雖然這面鏡子的鑲邊美麗,但依然沒有被特別珍惜,在這位中學老師家,幾個孩子拿著玩耍。
有個小孩叫做阿蓮,剛讀了白雪公主的故事,於是想像這面鏡子就是故事中的魔鏡,就對著鏡子說:『魔鏡,魔鏡,你說,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是誰?』
講完以後,沒想到鏡子裡面竟然出現了一位女生,金髮碧眼,頭戴花冠,美若天仙。其他小孩看了,說: 『哇! 白雪公主真是漂亮。』
另一位調皮的小孩阿寶說,『會問這個問題的,不就是白雪公主的後母? 原來你是白雪公主的後母。』
阿蓮不甘示弱,立刻再問魔鏡,『魔鏡,魔鏡,你說,世界上最調皮的人是誰?』 阿蓮希望鏡子中會出現阿寶的影像,但卻不是,鏡子中出現的是另一個人,他們也不認得,但不是金髮碧眼,而是穿著中山裝的中國人。
阿寶說:『哈哈哈,我不是最調皮的人。』 接著說:『 阿蓮,鏡子借我玩。』
阿蓮說:『不要。』
然後他們兩個就在房子裡追來追去,其他小孩也跟過來搶,大家擠成一團,阿蓮為了證明阿寶確實是頑皮的小孩,繼續問魔鏡:『 魔鏡,魔鏡,你說,阿寶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這時魔鏡出現一個人,身穿西裝,打著領帶,而且還戴著眼鏡,在一個大會堂的前面,正經八百地對著許多人演講。
小孩們不約而同地說:『這是誰?』
阿寶也留意到了,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他們沒看過穿西裝打領帶的人,更難以想像容納成千上萬人的大會堂。
『這是未來的我嗎?』 阿寶有些納悶。納悶歸納悶,這群小孩又繼續追逐搶奪這面魔鏡,一陣鬧哄哄,中學老師的太太出來,看他們鬧成一團,就把鏡子沒收了。
『阿蓮,你若把鏡子借給我,就不會被沒收了。』阿寶說道。
『你還說,都是你害的。』說完,阿蓮又接著說:『阿寶,你以後真會變成魔鏡中顯示的那個人,中規中矩?』
『我當然沒問題。』阿寶說道。從此以後,阿寶果然變得乖巧,但仍不失伶俐。
後來中國發生內戰,於是魔鏡又輾轉到了香港。魔鏡落在一戶人家中,後來風聞共產黨將攻佔香港,這戶人家把一些家當變賣了,要逃離香港,於是這面魔鏡又再次到處流浪。
魔鏡和這戶人家有短暫的緣份,女主人有一次照鏡子時,喃喃自語,『我們可會有個兒子?』此時鏡中竟然出現一個景象,他的先生在某個街頭,用腳踏車載著一個小男孩,但只有短短幾秒鐘;女主人一時不知真是魔鏡顯像,或是她在連續生了幾個女兒後,太想要有個兒子,所以在照鏡子時,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出現了幻覺。後來女主人又從魔鏡中看到兒子的影像,俊美的男孩,她告訴了先生和女兒這個幻覺。
女主人後來真的生了兒子。
『我們家小弟可是長相俊美的,我們要好好保護他,不能讓他受傷。』大姊說道。於是全家都極力保護這個男孩,甚至於也要求別人和親友不可以傷害他們家小弟。
小男孩長大後,果然是一表人才,並受到多方保護。
媽媽並不知道她看到的是魔鏡顯像,以為只是自己一時的幻想,因此在變賣家當搬離香港時,把這面鏡子賣了,於是魔鏡又流落了出去。十幾年後,到了印尼的雅加達。
1967年印尼大洪水的前一年,一位美國媽媽帶著一個黑人小孩,嫁到印尼來,住在雅加達。在雅加達這個熱帶地方,每個男孩的皮膚都黑黝黝的,白不起來,所以這個黑人小孩並不顯得特別突兀,但他不會說印尼話,一時還是難以打入這裡的孩子圈裡。
一天,這個黑人小孩正在玩足球,另一位大個兒的男孩搶走了足球,他想追回來,但那個男孩丟他石頭,害他頭上腫了一個大包。
回到家裡,印尼繼父說:『沒有流血就好。』
然後教他拳擊,告訴他要如何保護自己,打退欺負他的小孩。從此,他和這裡的農民、工人及佣人小孩們互相搶東西,打來打去。幾個月後,他也學會了印尼話,因為他長得比其他小孩黑,大家稱他黑河馬。這群小孩們在街頭鬼混,人生的盼望? 嘿! 什麼盼望! 除了打架打贏以外,對黑河馬而言,無非就是美國外祖父母寄來的巧克力和花生醬。
大洪水這一年,一切都改變了。雨下了一個多月,田地成為汪洋,街道變成河流,家裡的東西一不小心就被沖走,但也沖來了其他東西,在這當中,黑河馬撿到了隨著洪水飄來的一面鏡子。
他拿起這面鏡子,仔細端詳鏡子中自己的長相,和繼父確實長得不像。他跑去翻媽媽收藏的那本破爛相簿,再仔細看相片中的生父,在非洲肯亞長大的粗黑男人。心裡想著:『聽說父親的爸爸是個非洲酋長,那麼父親也將會是個酋長,我未來也會是個酋長嗎? 酋長不是都孔武有力,像個英雄嗎? 但我連和街頭小孩打架,都不見得打贏他們,我能當酋長嗎?』
他看著鏡子,喃喃自語:『我將來會是什麼樣的人?』
他才說完,鏡子中出現了不一樣的景象,黑河馬注意到了,一個長大了的男人,皮膚和他一樣黝黑。『嘿! 該不會就是戴著羽毛翎冠的酋長吧?』他有些期待,但卻不是。
鏡子中出現的人穿著白色襯衫,襯托著黝黑的臉,這人的長相和他有些類似,頸上打著深紅的領帶,身上穿著合身的黑色西裝。然後鏡子中的影像突然拉遠,於是可以看到這位西裝筆挺的人,正面對著數以百萬的群眾演講,背後環繞著一群同樣是穿著正式的人。
『哇! 這是未來的我嗎? 』黑河馬不由自主地問道。他看出鏡中的人群應該是美國人,因為和他僅有的一點點印象類似。
『這可不是普通的鏡子,是面魔鏡,我要好好收起來。』
洪水真好,讓黑河馬暫時脫離了在街頭鬼混的日子,躲在魔鏡給他的幻想世界裡,從此以後,黑河馬對未來開始產生憧憬。然而,洪水結束,現實又再度來臨,乞丐無所不在,他想幫他們,但繼父告訴他,面對實際生活時,必需先能自我保護,以免自己也跟著淪落街頭,他幼小的心靈初次體會,憧憬和現實之間可能衝突。
有一天,他和媽媽到美國大使館,媽媽去處理事情,他在圖書館等。
他翻閱生活(life)雜誌,看到一幅讓他震驚的照片,一個黑人進行皮膚漂白,結果慘不忍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照片旁的文字說,這個人很後悔嘗試把自己變成白人。他既震驚又疑惑,『為什麼黑人要把自己漂白,變成白人?』
他想起魔鏡中的影像,一時懷疑起看到穿白色襯衫上衣的自己,那是白色襯衫或漂白的皮膚? 魔鏡沒有帶在身邊,現在無法確認。
回家後,他在浴室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在印尼,多數人的皮膚都是黝黑,他無法理解,『為什麼要漂白?』
他找出魔鏡,從魔鏡中再次看到未來的自己,真的是穿著白色襯衫,皮膚沒有漂白。他自言自語:『為什麼要把皮膚漂白?』
過了一些時間,媽媽決定要他當美國人,讓他接觸更多美國的事務,包括好好學習英文。他漸漸理解,媽媽和繼父間的爭執不是因為感情因素,而是由於兩者內心不同的文化感受。原先媽媽以為可以讓孩子融入印尼文化,但逐漸明白,印尼人和美國人像是不同星球的人,她決定讓孩子成為美國人,但也希望他以做為美國的黑人為榮,所以讓他接觸更多黑人人權運動的資訊。但是還有更多的美國資訊是關於白人世界,甚至於讓人感到溫馨的聖誕老人都是白人。他心中的疑惑逐漸擴大,但沒有讓媽媽知道,以免讓她以為努力將會白費,他深信媽媽的愛,媽媽的努力都是為了他好。但黑河馬還是不得不面對,媽媽所嘗試建構的世界,對他而言,有某種程度上的缺憾。
焦慮感有時出現,但從魔鏡中看到的未來,讓他心裡產生莫名其妙的自信。
十歲時,媽媽把他送回夏威夷的外祖父母家。夏威夷,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是天堂般的渡假勝地。冰淇淋、卡通、海邊、還有『不用早上四點起床』,媽媽用各種說法,讓黑河馬喜歡回到夏威夷。
然而,事情總是和想像有差距,黑河馬從報章影片資料上看到的白人世界,到了這裡變成活生生的真實,尤其在他進了這裡最好的私立中學以後。他黝黑的皮膚和其他白人成為鮮明的對比,但沒有因為稀奇而被珍惜,而是因為差異而被排擠。
他不服氣地宣稱:『有一天,我要對著幾百萬人演講,大家都會鼓掌。』
同學訕笑著:『那只有美國總統才有可能,你要當美國總統? 你去當非洲部落的酋長還差不多! 』
『沒錯,我祖父就是酋長,我父親是王子,他將繼承祖父的位置,我也將成為王子。』黑河馬說道,『不過,在非洲的部落,很多人都想當酋長,所以我父親得先擺平他們。』
他自我調侃式地說出自己的身份,沒想到竟然引起同學的興趣,和同學的互動多了起來。於是他編了愈來愈多的故事,連他自己也開始有些相信這些故事的真實性。他漸漸學會了,做為黑人或是弱勢族群,面對白人世界或主流世界,謙卑而誇張地調侃自己,是打入他們圈圈的必要招式,只是最難克服的是內心底層對自尊的需求。
聖誕節前夕,在肯亞的生父來信,說要來夏威夷看他,媽媽也從印尼回來和全家團聚。從他有記憶以來,從未看過親生的父親。父子重逢,這將會是多麼感人的時刻! 外祖父告訴了所有的人,包括學校的老師,大家都歡樂地期待。他去找了肯亞相關的書籍,想多瞭解有關父親和肯亞的情形,卻發現了事實和聽來之間有嚴重的差距,他心裡升起了矛盾的情結。父親到達夏威夷那天,學校老師特別讓他提前放學。他們都在興奮地期待父子重逢的那一刻,但他卻猶豫著,發現自己的內心和外面世界竟有那麼大的距離。
那一個時刻終於到來,他沒有像大家期待般地擁抱父親,也沒有熱淚盈眶。但父親還是熱烈地抱起他,在這短短相聚的一個月,他們要重新建立失落了將近十年的父子關係。
父親確實是有感染力的人,在夏威夷的外祖父母家,天南地北地談論未來的憧憬,外祖父母和媽媽似乎也回到了十年前開始認識他的時光。終於,黑河馬發現,父親的這種特殊能力,讓他深深著迷。但是好景不常,憧憬無法解決生活中必須面對的瑣事,才兩個星期,父親和祖父母、媽媽都開始爭吵,從椅子被佔用到電視節目的選擇,最後還對如何管教黑河馬發生齟齬,父親想要嚴厲地管教孩子。他開始討厭父親來到夏威夷,更糟的是,學校老師竟然邀請爸爸到學校演講,他覺得在同學面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非洲王子形象就要破滅了。
沒想到,父親的演講讓同學喜歡的不得了,連老師也眉開眼笑,覺得有這樣的學生家長,甚為光榮。
同學對黑河馬說:『你爸爸好酷。』
他想起魔鏡中,未來的他將對著幾百萬人演講,對照著爸爸在學校演講的丰采,倒有幾分相似,魔鏡中反映的可是基因遺傳的本性?
才短短一個月的相處,他和爸爸間的關係,竟也經歷了幾次的高低起伏。父親離開前夕,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否希望父親離開? 但父親終究還是離開了。
在往後的日子中,生活在美國的世界,黑色的皮膚像是脫不掉的魔咒,使得他在同輩中很難遇到可以交心的白人朋友。之前看到的黑人漂白照片,以及魔鏡中的未來憧憬,在他心裡交錯出現。魔咒和魔鏡,誰會勝出?
『要屈服於現實生活中的魔咒? 或努力以赴,成就魔鏡中的景象?』他反覆掙扎。
他希望脫離魔咒,於是不斷探索可以運用的途徑,電視、電影、廣播、流行、運動、品味、…。還有,他要學會在黑白兩個世界間來回穿梭,既然他的黑色父親和白色母親可以相愛,生下了他,有什麼理由,黑白兩個世界不能合而為一?
理由其實很多,白人奴役黑人,欺凌黑人好幾個世代,於是黑人仇恨白人,也有幾個世代,仇恨似乎已經化入基因,代代遺傳;這仇恨又使得白人一看到黑人就沒來由地恐懼,而恐懼似乎也化入基因,代代遺傳,…。黑河馬幸運地遺傳自非洲來的黑色基因,不是美洲的黑色基因,而他的白人母親竟然勇敢地擁抱非洲黑人的愛情,所以仇恨和恐懼全都不在他的血液裡? 對他而言,仇恨和恐懼是外加的,不是他的內在,有人這麼說。但黑河馬知道,仇恨和恐懼也在他裡面,而且不只是單純地對白人仇恨,對黑人恐懼,仇恨和恐懼的層面更廣,…。
和遺傳美洲黑色基因的年輕人一樣,他也在墮落的懸崖邊掙扎,…。」
項匡說到這裡,眼眶滿了淚水,他說:「媽,妳知道黑河馬如何掙脫墮落的懸崖嗎? 是她媽媽泛著淚光,但卻堅持的眼神。」
「他和嗑大麻的同學鬼混,高三那年,媽媽找他認真地對話。
他幾乎忍不住要對媽媽大聲說: 『不要再活在世界的偽善當中!』但終究說不出口。
反而媽媽的眼神讓他感到歉疚,媽媽說:『懂得歉疚,是人類文明的基礎。』媽媽的眼神,讓他覺得被肯定,也學會反省。
經過許多掙扎,也曾在紐約市街頭遊盪,體會芝加哥社區底層的生活。某一天,一位流浪的青少年來到門口,奄奄一息,他想急救,但來不及。他問魔鏡,『這位男孩的未來如何?』
魔鏡一片空白。
當下,他忽然體會,就算他有著未來,但不能轉換成別人的盼望,終究是救不了別人,魔鏡畢竟有其限制。多年來,他只想著自己的未來,很少真正在乎別人。
在一次義賣會上,他把保存多年的魔鏡賣了。
義賣這天,黑河馬深深地覺得,讓他脫離魔咒的,更是因為媽媽的期盼。或許魔鏡讓他憧憬未來,但是媽媽瞳仁散發的眼神,才讓他懂得歉疚和反省,更讓他進一步學會拋下仇恨和恐懼。
他後來確實面對數以百萬的群眾演講,不只一次,但目標不是要成就這個景象,而是運用這樣的機會,幫助更多人脫離捆鎖,拋下仇恨和恐懼。…」
想到這裡,項匡繼續盯著鏡子,說道:「媽,我多麼盼望這面魔鏡是妳眼中的瞳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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