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21歲左右，人在台中就讀，和同學一起住在學校宿舍裡。半夜──不，甚至還不到睡覺時間，同學在吃過晚餐後三四個小時裡，腹痛越來越劇烈。因為之前協助過另一位同學因上吐下瀉而就醫的經驗，所以我擔心可能是急性腸胃炎，便跟門房報備，兩人雙載到醫院急診室去。
醫生及護士做了一連串的檢查，我也陪著穿梭在急診室、x光室和廁所之間。終於，療程告一段落，但我同學必須在那邊打完一瓶（或兩瓶？）點滴才能出院，順便要看檢體的結果。這時，她安份地躺在病床上，但不安靜地跟陪在她身邊的我一直聊天。
瞬間──忘了我們在急診室待了多久以後──從急診室門口推進一張上面躺了個哀號的老婆婆的病床。她和我們這種暴露在大庭廣眾之間的病床不一樣，她馬上被送進了急診室裡的中間房間，抬上裡頭的病床後，醫療人員便拉起帷幔。我想，那是類似手術房一類的地方吧。
當時，我一直在想為什麼老婆婆要那樣哀號。隨後進來的警察和她的家人，由他們的談話中我才明白原來老婆婆是出車禍，然而，她的身上並沒有很多血跡，而且，就我「中氣十足」的肺活量來說，我覺得老婆婆應該傷得不嚴重，因為她並沒有叫得很大聲。
可是，我錯了，錯得離譜。
她過世了。在送進來急救沒多久後。
我會知道，除了她家人的反應外，還包括了另一件令我畢生難忘的景象。
我同學的病床被安置在電梯旁邊，凡是從電梯進出的人都必須和我們行至少一次的注目禮。話說我和同學繼續在聊天也持續在鎖定老婆婆的情況，沒想到，電梯這次的開啟，卻送出了兩位穿著白襯衫黑西裝打領帶的先生，他們一人一邊推著一張約莫一個人身長的「病床」。說是病床也有點出入，暫時先這麼稱呼吧。那張病床上立起一整床的藍色橢圓形的塑膠體，從頭到尾覆蓋在病床上。而那張床被那兩位先生推進了原先老婆婆進去的那個房間。不多時，他們出來了。令我們愕然的是跪倒在那藍色病床一端的老婆婆的兒子，正傷心的哭叫。當病床經過我身邊，我聽到那兩位先生在喃喃地唸著：「阿婆，我們現在要進電梯了。」原來────原來，裡面躺著的是那位我以為傷得不重的老婆婆。我看著電梯，又將他們迎了進去。
不可否認，這件事對我的生死認知造成了很大的衝擊。一直以來，我以為我將生死看得很淡，因為我的理性總跑在感性前頭，加以我家爹娘也是很實際在生活的人，所以我總覺得：反正，人都是會死的。但這次親眼目睹了一條生命的消逝，一縷魂魄的流離，我才知道我只是因為沒看過死亡，所以自以為我活得很瀟灑，其實不然。我還是在意我的生命，我還是想要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一切「我想」的東西，一旦生命結束，就再也不可能存在，更遑論完成。其次，是讓我再次領悟到了車禍的可怕，騎車總是小心翼翼，怕撞到別人也怕弄傷自己。最後，就是並非「眼見為憑」，並非身上沒多少血跡，哀號斷續又小聲就是沒什麼事，或許傷在內臟、或許已然虛脫到喊不出聲音都是有可能的，是故對任何病況都應緊張為上，大膽處理並小心檢查，始不負病人及其家屬之期望。
而上述事件，在我腦袋裡所投下更加震撼性的一彈，莫過於病人家屬給我的感覺。
病人送進來沒多久，警察及其家人亦隨後趕到。那時只見一個上衣沒有穿好的男子揪住另一名不知何時出現在醫院急診室的男子大打出手。後來我才知道打人的男子是老婆婆的兒子，而被打的男子是撞到老婆婆的司機。
想當然爾，警察一定上去勸阻，又由於時間很晚病人都已入眠休息，於是警察將他們勸到外頭去商量、說明。不過在裡頭仍依稀可聞他們吵架的聲音。沒多久，他們被護士通知進病房探視，進來的時候又多了四位女子，其中一位明顯年紀較大，從他們對彼此的稱謂聽得出來她是老婆婆的媳婦，其他女子則是孫女。
老婆婆過世了，她兒子衝出來打那名司機，大力扯開襯衫，鈕釦齊飛，而旁邊的媳婦和孫女則是邊面露難過邊勸阻男子。我看著他們，心裡不禁想：過半夜了，你們怎麼會放任一位老人家出來大馬路上讓車撞到？再者，奔到醫院來探視的這些家人，為什麼還可以畫上最細微的眼線？司機固然有錯，但如果能掌握住老婆婆的行蹤，一切都可以避免，一切將不會是現在這般情況。當下的情形讓我不得不小人地認為，這些家人並非如他們所表現出來那樣關心老婆婆。
老婆婆從出現到死亡這段短短的時間，讓我體會到了生命是多麼的無常，說消失就可以消失，變成一堆碳水化合物。但是，轉念一想，雖說老婆婆不如慢性病患者尚有時間做其他的事，但她走得快，她並沒有太久的苦痛，從光明面來想，這或許是上天給她的恩賜。而慢性病患者──如癌症病患──雖說必須忍受較久的苦難，重複再重複地做治療，但他們擁有時間去選擇要如何運用這段光陰，幫助自己，嘉惠他人。
有個永恆的真理是這麼說的：「變，是永遠的不變。」同樣地，無常，是永遠的常。其實無須太在意生命是如何結束，只要把每一天當做最後一天來活，生命就會變得有意義。生命的長度本非我們可以控制，然而，生命的寬度卻是自己可以創造。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