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樹 說
◎ 文/尤秋玲
§老榕族譜
再也沒見過像那樣的一棵樹了。又大又老的榕樹。隆起的板根約有半尺高,像一個又一個渾然天成的小板凳。錯節盤根的範圍向四周延伸張揚十數尺,而粗圓的樹腰幹,需要五、六個孩子張臂拉手方能合抱。
老榕高聳濃密的翠蓋,讓離家在外的遊子歸來時,打從村外的小路遠遠地就能望見他,風在綠梢上起舞,彷彿久違的親人揚起招呼的手臂,欣喜地說聲:「回來啦!」
老榕迎接遊子,也送閨女出閣。村子裡的女孩出嫁時,會在他面前丟擲下一把象徵放棄嬌寵性情的扇子,並且留下辭別雙親的眼淚。但是幾年後,她會帶著自己的孩子,在逢年過節時回到老榕面前,並且在他的覆蔭下看著戲台上的生旦淨末丑,上演著一齣齣遙遠的故事。
老榕就這麼站著,讓時間從腳下踩過,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它到底站了多久。
我第一次看見老榕,繞著他圈而似的跑,是三十年前;我的母親、姨舅們爬在他身上捉知了、吊在他身上練雙環,是四十年、五十年前;而我那已然往生的外公,年輕結實的肩膀扛著十幾口人的生計,打從他底下走過,是在八十年前。
再往前吧,外曾祖父敲著鑼吹著嗩吶,一頂青布花轎裡頭端坐著我那殷實刻苦的外曾祖母,在她還沒進這清寒之門之前,老榕先給了她一個蔥綠爽風的照面─ 在一百年前。
故事再往前呢?魏姓先民從遙遠的唐山渡海而來,在「鹿仔港」下船後,是誰?在什麼時後?走到這片近郊的土地上,放下疲憊的包袱,心裡想道:「就是這裡了!」。看著一旁家人倦頓卻又充滿希望的眼神,他若有所思,終於,在草屋前種下一棵樹。這一種,種下他落地生根的決心,更種下他開枝散葉、濃蔭蔽日的期望!而這棵榕樹,從此正式成為家族的一份子,陪著大家一起胼手深耕,和整個村莊一起成長、茁壯。
歷史的推演是一條筆直無法迴轉的路,當後代子孫決定用青白的洋房取代紅瓦的老舊四合院時,老榕也成了需要被推倒的一部份。當年那群曾經攀爬在他身上的孩子們,如今在各個不同地名的城市中,輾轉流徙,然而,卻再也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們為下一代種下一棵樹 ── 一棵能看顧他們,並且記錄整個家族歷史的樹。
§母親樹
成年人的生活步調,行進往來間絕少抬頭望,總是盯住前方的目標,勇往直前,對身旁經過的一切景色人物,常常是自以為了解的刻板印象。
初夏黃昏,按照往例走進幽靜的宅巷去做長長的散步,突然發現轉彎處的地角上,不知為何沾染上了一大片赭紅。抬起頭,這才發現原來習以為常的三尺綠樹,居然是株梅紅的桑椹!漿果結實累累,在無人採擷之下,風一吹,過熟的果實紛紛落下,而無動於衷的車輪,一遍又一遍輾過它豐腴的身軀,直到將路面染成了一灘深沉的紅。
天物在漠然中被暴殄。
現在的孩子不養蠶了嗎?現在的母親不作糖漬桑椹了嗎?
在記憶裡,桑樹是鄉下孩子最溫暖的母親樹,任憑我們在需要時予取予求。春天時,可以摘取她柔嫩的新葉來餵養蠶寶寶;初夏時,她酸甜多汁的漿果,滿足了一張又一張缺乏零食的小饞嘴,而在我們遺忘她的盛夏,她靜默地提供一處清涼,供我們嬉戲玩耍;當冬季的寒風狂嘯地颳得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時,孩子們正裹著厚重的冬衣在爐火旁,算計著遠離家鄉的叔姨姑舅,會在過年時賞下多少壓歲錢?沒有人會在此刻記掛著佇立在屋外那株桑樹,但是,當春天再度來臨時,她仍舊溫柔地供應孩子們一切所需,年復一年,直到一批孩子長大離開她,換來另一批孩子的圍繞攀爬。
其實,自己也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她。只是曾偶爾聽到一些已為人父母的朋友在嚷嚷:「哎呀,現在連桑葉都得用買的,學校賣好貴一包吶!」
果不其然,再度重逢時,是在敞亮且冷氣襲人的超級市場。貼著舶來產地同種不同文的名稱標籤,果葉分離計算,在透明塑膠袋及精美保鮮盒中,嬌貴的身價反映出岸然的面孔。一種似曾相識的喟嘆,一股油然而生的悵然。
§樹蘭與米蘭
祖母有座豐富的花園,村人會在農曆七月七時,來向祖母要幾株圓仔花、雞冠花搭配新竹香粉祭拜「七娘媽」;會在小孩或大人受不知的魅影驚嚇時,向祖母要幾片芙蓉及茉草葉回家沐浴淨身;會在閨女出嫁時,向祖母要株生長態勢良好,葉肥花紅的蓮蕉樹,圈上紅紙,做為旺丁綿衍的陪嫁…。
祖母的花園裡沒有名貴的植物,栽植的內容泰半是尋常農家在生活中會應用得到的草本,九層塔與朝天椒更是直接圍繞在籬笆外,方便鄰人在炊飯前隨時過來摘取所需。
祖母的花園裡有兩株香氣繚繞的灌木,一為「含笑」,一為「樹蘭」。含笑我是喜歡的,小學老師曾經說過,「含笑」這個名字,是所有花卉植物中形象最動態鮮明的,像極了略讀詩書的小家碧玉,在平易近人中謹守禮教份際,但是仍掩不住自身青春瀾漫的氣息。
受到老師鮮活比喻的影響,自作聰明的我,將這個標準套用在村前活動中心那排七里香圍籬身上。她濃郁的味道有種侵略性,在夏日薰風中,大老遠就能強烈地感受到,但是走到面前,一股熟透的香,彷彿透著油似的,讓人膩味。所以在感覺上我總覺得她的氣質沒有「含笑」好,像是,像是「急著出人頭地的粗魯女孩」。
可是「樹蘭」呢?說她是花倒不如說她更像棵樹來得恰當,從外表上看實在沒什麼特別過人之處,普通的綠,一般的高,開的花不像是花,倒像是抽了穗的流蘇,在濃綠中間雜著淺黃。
祖母喜歡樹蘭。夏日常著淺藍開襟短衫褲的她,會在清晨澆水時,摘下一小串樹蘭花穗,插在後腦的半月型髮髻上。好奇的我湊上去聞,才發現樹蘭原來有股極淡然的清香,跟禾草有著極為相似的盎然生機。
祖母是個做事極為麻利的女人,酷愛潔淨,個性堅強,但憑著一雙縫紉巧手,養大了五個孩子。她強韌的生命力,恰如綿綿春草,在被壓抑的同時,仍不放棄扎根,在靜默流逝的歲月中,慢慢奠定家族成長的根基。
因此,在我的心中,「樹蘭」與「祖母」產生了一種非常微妙的聯結關係,尤其是在她過世之後。
幾年前,我在貴陽的茶葉舖裡,看到一個貼著「米蘭茶」的玻璃茶葉盅,這有些洋化的品名,讓我誤以為是加味紅茶,但看顏色分明是大陸手工揉捻烘炒過後特有的霧褐綠。向店家要了一把放在手心裡聞,一股清清甜甜的香,比茉莉更輕,比桂花更淡。待撥開葉片,赫然發現那熟悉的小圓穗正含裹在其中,原來,經過了火的烘焙,她的香味是如此的馨香悠遠。
自此以後,我在氤氳的盃中,嗅到了輪迴的味道。
§玉蘭樹
南投草屯,有座小山,山上有寺,名曰地藏。山門入口,有一棵樹,名為玉蘭。樹下有池,池中有影,影上有瓢,瓢盛落花,花中有心,心中有佛。
玉蘭樹很高,瘦挺的枝幹撐起蔥籠,而玉蘭花就開在葉團裡,翠蓋鑲黃玉,登高望遠,自然出世。寺內的常住法師將擷下的玉蘭花盤繞在透明的花皿中,呈堂供佛。
此刻,玉蘭花在佛前;佛在玉蘭花香中。
然而,在尋常百姓生活裡,玉蘭花卻又帶著濃厚的勞動階級色彩。
夏日赤毒的日頭下,帶著花布斗笠的婦人,身前背著一個塑膠籃盤,裡頭平放著一排排的玉蘭花,或五朵或六朵,用細鐵絲穿過花頸,上頭覆蓋著濕毛巾,趁著紅燈汽車駐足的時間,冒險穿梭在車陣中,試圖引起坐在冷氣車廂裡車主的注意,接引一串廉美的馨香。而通常會搖下車窗的人,是同為在紅塵中拼搏的計程車司機。玉蘭花從溽熱翻騰的人世,轉換到冰涼的冷氣出風口,彷彿也為狹小的空間引來一陣一陣嘶鳴的蟬聲,軟甜的香味,為平民勤奮的勞動,送上一份溫柔的安慰。
出世與入世,玉蘭花隨順因緣,在供養佛及供養眾生之間,無有高下,沒有分別。
《全文完》
【以上圖文‧版權所有】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