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 年,喬治‧歐威爾寫下科幻小說《1984》。
歐威爾悲觀地預言,卅六年後的 1984 年,世界將會個是灰暗、集權、充滿窺探與謊言的爛污,三個僅存的大國對外相互爾虞我詐、合縱連橫,對內則大行愚民政策、專制高壓。當然,現在每個人都知道,1984 年的地球並不像歐威爾所預示的,只剩下三個不停相互爭戰的大國;但一年後的 1985 年,Terry Gilliam 拍了一部電影,並在片中告訴大家,只剩下十多年的廿世紀裡,人類社會並不會變得萬事美好。這部電影的片頭有雲海、輕鬆的主題音樂,字幕告訴觀眾,現在是廿世紀某處的晚上八點四十九分。令人心曠神怡的畫面和音樂持續沒幾秒,中央服務機構要大家多多消費的廣告畫面插了進來,鏡頭拉遠,我們發現這段廣告來自街邊櫥窗裡的電視螢幕;一個推著購物車的行人經過,購物車上堆滿了商品。突然,巨大的爆炸聲響傳來,櫥窗被炸得粉碎。
接著,以霓虹字體排成的「Brazil」標題閃現,故事正式開始。
乍看之下,「Brazil」很像是一部幻想成份居多的科幻電影,但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部片子裡談到的觸及的明說的暗喻的種種主題,實在非常的多。一般時候,我會覺得主題紛雜的電影容易失焦沒有重點,但無論把哪個主題當成重點,「Brazil」都提供了豐富的題材一路展延,於是從各種角度來看「Brazil」,都能夠看到自成格局的風景,從各種角度來說「Brazil」,都能說出一套不同的故事大要:它可以說是一部諷刺物質文明及資本主義社會的電影、也可以說是一段嘲弄情治單位及權威人士的故事,它可以視為一幕關於義無反顧追尋愛情美夢成真的浪漫戲碼、也可以視為一齣傾盡全力無法圓夢終致幻滅的現實悲劇;讓咱們轉轉腦袋,瞧瞧這筒萬花鏡裡的幾個面向。
先來瞧瞧整個故事中最明顯的主線──愛情。
Sam 是個在全國最大公家機關(資訊機構)中最沒前途部門(資訊記錄部)裡任職的小公務員,喜歡做白日夢,安於現狀不打算升遷。在 Sam 的夢中,自己是個全身盔甲、背負雙翼,自在飛翔於天際的戰士,愛人則是個裹在白紗之中、雖沒有翅膀但卻漂浮在天地之間的長髮天使。在一個陰錯陽差的機會之下,Sam 在現實生活裡遇見了同長髮天使長得一模一樣的短髮女主角 Jill,於是為了獲得 Jill 的資料、接近 Jill、向 Jill 傾訴自己的愛意,以及替 Jill 脫離她自個兒無意間涉入的麻煩,Sam 開始了一路跌跌撞撞地努力……在「Brazil」中以愛情為主線的故事,大概說得是這麼回事兒。
當然,愛情故事是本劇中最浪漫的一條主線。
只因為對方同自己夢裡的情人長得一模一樣,就一頭熱地愛上對方,這種事兒著落在現實裡頭實在不夠實際,Sam 也就成為這浪漫軸向中的最佳代表人物。但在嘲諷 Sam 浪漫得幾乎沒有大腦的同時,或許咱們可以大膽地將 Sam 想成一個在「Brazil」片裡高度工業化、物質化的社會中,難得一見的一個追尋純粹愛情的角色。母親及其朋友想要把朋友的女兒介紹給 Sam,但他並不喜歡這位同所有上流社會女性(包括自己母親在內)一樣穿戴怪異飾品的小姐(不過話說回來,這位小姐也不喜歡 Sam),而鍾情於短髮、著工作服、開拖車、猛抽紙菸的女主角 Jill。雖然曾經因為懷疑 Jill 是放置炸彈的恐怖份子而心生疑慮,但在誤會冰釋後,Sam 一直到影片結束時,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替 Jill 從國家資訊機構的黑名單中除名。
不開玩笑地說,這的確是頗令人動容的一種堅持。
Sam 把 Jill 藏在出城渡假的母親家裡、再潛入資訊修正部門的主管辦公室中,將 Jill 從國家資訊機構的檔案中除名;然後他回到藏身處,開心地對 Jill 說,我已經殺掉妳了。這時他發現,Jill 戴起母親的假長髮、穿上母親的紗睡袍,看起來同自己夢中的長髮天使一模一樣(加上 Sam 替她去除了社會身份,因此現在的 Jill,已經不屬於人間)。電影到了這個階段,一路跌跌撞撞追尋夢幻愛情的 Sam 終於在現實裡完成了心願,與真愛合而為一,夢境與現實完美地結合。
但,夢與現實真的能夠如此相互妥協、甜蜜地依偎嗎?
Sam 的母親一直想利用關係把 Sam 從國家資訊機構中最沒有前途的記錄部門調到炙手可熱的資訊修正部門,但是 Sam 覺得自個兒在記錄部門待得好好兒的,一點都不想要母親的幫忙。在溝通老是被打斷、母親老是一意孤行的情況下,Sam 終於發火地大吼:我不要推薦、我不要升遷!母親道:你當然需要;每個人都要有夢想嘛。Sam 吼了回去:我甚至不需要夢想!
Sam 的這句話,可說是這部電影中對「夢想」一詞的最大質疑與嘲諷。
在片子開始沒多久,我們就看見身著戰甲、拍搏雙翼,在藍天白雲中自在翱翔的主角,追尋著長髮、美麗、身著薄紗的天使;相較於劇中高度工業化的灰色城市,主角不僅擁有夢想,而且瑰麗異常。但 Sam 以「不需要夢想」來反駁母親時,除了有部份因在現實中尋不著那位夢裡天使的氣憤外,更有可能的是,他明白母親所謂的「夢想」,其實同他自己懷抱的完全不同。在戴著像鞋子一般的怪異帽飾、一天到晚想著要整型讓自己變得更加年輕的母親眼中看來,Sam 在現實裡安於現狀的狀態絕對是種「沒有夢想」的表現,而母親所提出的夢想──無論出發點是單純地想幫助兒子、打算以資向友伴炫耀,甚或是慣於控制孩子──其實都是屬於母親自己的、現實的希望。Sam 不認為這是自己的夢想,當然,也不需要。
這一切在 Sam 巧遇夢中天使 Jill 後有了改觀。
Sam 發現夢中的天使居然在現實生活裡出現了,於是拼命想把她的資料找出來;雖然自己在資訊記錄部門工作,卻因為 Jill 的資料屬於某個更高等級的機密而使他無法得見。Sam 為此接受了調任的推薦,進入資訊修正部門任職,然後訝異地發現相關當局認為 Jill 可能是個恐怖份子。當 Sam 在現實中開始向夢想接近時,他的夢境也開始崩解:藍天白雲被高聳入天遮蔽一切的巨大檔案櫃取代,一群打扮怪異襤縷的佝僂怪物囚禁了天使,怪物群的主宰還是個戴著面具的巨大異國武士。
在 Sam 的夢境與現實之中,有許多有趣的對比。
比如說,夢裡的天使一頭長髮、身穿薄紗、浮在半空,怪物用來囚禁她的是個同她一起飄浮的籠子;但現實裡的 Jill 有男性化的短髮、穿工作服、開卡車,運送的是實實在在的居住單位。夢裡的 Sam 一身閃亮戰甲、背展雪白雙翼、手持鋒利的寶劍遨遊天際;而現實裡的主角穿著有點邋塌的西裝、頂上微禿、成天在灰撲撲的辦公大樓與城市裡穿行。在眾多的夢境元素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囚禁天使的怪物主宰。指使一群佝僂怪物的巨大主宰,是個戴著面具、身著異國武士服裝的巨人;為了救回天使,夢中的戰士 Sam 揮劍同巨大的異國武士展開戰鬥。在經過一番廝殺之後,Sam 終於把對手砍倒在地;他上前去揭開武士的面具,發現裡頭是 Sam 自己的臉。
Sam 隱藏著的良知和自責,在這個橋段表露無遺。
天使被囚在半空中的籠子裡,這個意象可以對應到現實中的 Jill 因某種原因被單方面認定為恐怖份子的事件;而在夢中指揮囚禁行動的巨大異國武士,應當可以視為現實裡那個國家資訊機構的具象表現──巨大、無法令人瞭解以及具有極強力量,這三點是國家資訊機構以及巨大異國武士共有的特徵;現實中的 Sam 正是在國家資訊機構中工作,當他揭開武士的面具,赫然發現自己其實是這一切的幫兇。這個認知讓他決定潛入機構負責人的辦公室修改 Jill 的資料,於是我們有了夢境和現實結合的美好畫面。
在夢醒了之後呢?
天色大亮,Sam 悠悠醒來,發現 Jill 已脫去假髮,以原來的面貌滿臉是笑地在他身旁。當 Jill 從夢中的天使還原成凡人,但一切看來還是如此美好的時候,我們幾乎就要相信,這故事會有個美夢成真的 Ending。但正當 Sam 伸手向她的剎那,門板爆開、玻璃碎裂、天花板崩陷,大批武裝警察闖進來,二話不說就把 Sam 給敲暈了。這個場面不但告訴我們,現實就是現實、不會輕易地美夢成真,而且也帶給我們一種怪異的熟悉感覺──是的,故事剛開始沒多久,我們就已經見識過這樣的場面了。
讓我們想想,為什麼 Jill 會被當成「疑似恐怖份子」?
片頭的櫥窗爆炸之後,資訊部長告訴全國觀眾,一連串的爆炸事件是不滿國家資訊機構坐大的恐怖份子所為;於此同時,機構內正在趕印通緝恐怖份子 Tuttle 的文件。一隻被打死的蒼蠅掉進正吐送著文件的自動打字機裡,幾顆火花迸出,有份文件上的 Tuttle 被誤印成 Buttle。在城市的另一頭,Buttle 一家正在享受天倫之樂,一群武警突然破門破窗破天花板而入,把目瞪口呆的 Buttle 抓了起來。Jill 是 Buttle 一家樓上的鄰居,因為這個明顯的誤逮事件,她四處奔走想把 Buttle 救出來,於是便被列入黑名單之中。
從這件事上頭,可以清楚地看出文書作業系統的荒謬。
愈龐大的組織,就會產生愈複雜的行政系統及管理制度,然後,也就愈難真正達到管理的功能。在這種倩況下,文書作業系統就愈重要;但倘若任其肆無忌憚地生長而不加以控制、刪減、約束的話,文書作業系統很容易在超越一個臨界值之後成為一種徒具型式的荒唐。丈夫被逮補的 Buttle 太太,得先簽一份丈夫被逮的收據,再簽一份主事機關已經收到收據的收據;想替 Buttle 申訴的女主角,先詢問資訊調整部、該部表示必須請她到資訊紀錄部才能申請,而等她到了資訊紀錄部,公務員又告訴她得到資訊調整部蓋一個戳章才能繼續流程;公文作業的麻煩程度連紀錄部門的主管自己都搞不清楚,還得找男主角來替自己簽名;而連技工登門要修個空調,都得要填妥某種表格方可動作。
倘若這種繁複的作業真的能做到流程控管,那麼這些程序也許還有必須忍受的價值。
但在「Brazil」的現實裡,我們看到替主管簽名來核可償還支票的男主角和替男主角簽名以拒絕升遷調任的主管,這些動作明白地宣告,簽核公文本身並不可信;中央服務機構的技工可以利用公文表格趁男主角不在家時光明正大地進入胡整,昭示了表格公文的力量已然反客為主;因為一隻死蒼蠅而誤印的公文害死了無辜的 Buttle,則是一個最荒謬殘酷的錯誤──而整個相關單位裡除了送支票的男主角在面對 Buttle 太太的質詢表現出愧咎之外,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自己犯了錯。
Jill 的遭遇引出的另一個問題,是對所謂「恐怖份子」的質疑。
「Brazil」的現實社會中有沒有恐怖份子?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不時有爆炸案的災情傳出,這些事件應該是恐怖份子幹的;但恐怖份子的真實身份是誰?我們知道不是 Buttle,不是 Jill,那麼,有沒有可能也不是 Tuttle?或許所謂的恐怖份子,只是有關當局為了讓社會大眾一方面產生同仇敵慨的心理、一方面不去追究國家資訊機構虛耗公帑的政治手段?
讓我們回想 Tuttle 在劇中出現的幾個段落。
第一次,Tuttle 全身密實、舉著手機在半夜潛進主角 Sam 的住處,看來的確很像壞蛋;但事實上 Tuttle 是個受不了文書作業而離開中央服務機構的熱工程師,因為竊聽了 Sam 打到中央服務機構的報修電話,而自願來替他修理空調。第二回,則是中央服務機構的兩個技工玩弄了文書流程、把 Sam 趕出家門、自顧自地在裡頭胡搞時,Tuttle 悄悄地出現,狠狠地惡整了兩個技工一頓。這兩次出場也許神神祕祕,但的確沒有任何的破壞行為,我們不禁要懷疑,Tuttle 也許同 Jill 一樣,是因為無法見容於相關當局,才被扣上「恐怖份子」這頂大帽子。
有趣的是,Sam 也一直認為 Tuttle 是恐怖份子。
在 Sam 被抓、臨刑的最後時刻,他看見 Tuttle 率領一群勁裝打扮旳同伴從天而降,同武警發生激烈的槍戰,把他救出資訊修正部門的大樓,然後拿出引爆器請他按下。資訊修正部門大樓爆炸,各種文書資料滿天飛舞,Sam 看在眼裡,大大地出了口怨氣。他和 Tuttle 一同潛入人群,Tuttle 將身上的裝備一一卸下丟棄,恢復成工人模樣走在街上,突然一張又一張飛舞的文件黏上了 Tuttle 的頭臉四肢,很快地將他層層覆蓋。Sam 趕過來替在地上掙扎的 Tuttle 清除一層層文件,但抓扒完了一層又一層的文件,Tuttle 卻消失了。這個畫面明顯地告訴 Sam,所謂的「恐怖份子」Tuttle,其實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這個恐怖份子只存在於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文件裡,壓根兒不是現實。
換個角度看,這個由文件與檔案櫃所堆疊的巨大行政體系,到底運作得如何?
雖然資訊部長告訴全國民眾:資訊就是競賽,絕對值得投資;但國家資訊機構卻不是個適才適用的組織。因為負責人叫錯了自己老婆的名字,於是就二話不說將錯就錯地把妻子的名字改了──這樣的角色在資訊修正部門裡不但穩坐高位,而且就算捅了抓錯人以致讓無辜民眾死亡這種簍子,也可以一乾二淨地推給別的倒楣部門處理善後。Sam 的母親可以利用同負責人的交情把 Sam 送進資訊修正部門、資訊紀錄部門啥都不會的主管、資訊修正部門裡不會開機用電腦的員工,都是這個組織裡充滿漏洞的實例。
雖然組織上漏洞不少,但實際運作時效率如何?
需要往返來回的文書流程,效率自然得大打折扣,但在這部片子裡,的確有個充滿執行效率的角色。這個角色是 Sam 在資訊修正部門裡的小主管,在片中大部份的出場時間都不停地走動,身旁則圍繞著一群拿著文件要他裁示的員工,我們可以看見他極為明快地下達命令:是,不是,拷貝兩份,速度之快,讓我們幾乎能夠確定,他根本沒仔細看那些文件。如此的確很迅速,但各個案件是否能夠正確無誤地被執行?則很令人存疑。當然,如果出錯了,這套系統永遠有法子把責任往外推──這也許是「Brazil」裡的資訊修正部門在執行上真正最具效率的一件專長。
這就是「Brazil」告訴我們的世界。
雖然往來行人極有公德心──不但自己遛的小狗要在肛門上頭貼上膠帶以禁止牠隨地便溺,還會指責不小心落下紙張的人沒有好好維持市容,但空氣卻糟得大家需要在路邊投幣購買新鮮空氣以供呼吸;方便的大眾運輸工具上頭坐滿了西裝革履的公務人員,沒有人想到要讓位給站在走道上的獨腳婦人;主管看著的時候大家夥兒努力得兵荒馬亂,主管一回辦公室每個人就開始在自個兒的電腦上偷看老電影;點餐的時候不能講食物的名字,一定要指定號碼,上菜的時候甚至還會隨餐附上餐點的照片,可惜盤中的食物看起來同照片完全不一樣……「Brazil」的每個畫面,都偷偷地告訴我們關於這個世界的一些碎片,可笑的或哀傷的,美麗的或愚蠢的。
而,是的,只要我們願意轉動這個萬花筒,「Brazil」,還有別的風景可以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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