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好像有一段秋,和大砲、綠地以及流動的河水,天天真摯地遇見。
那個秋季,爸媽總是在很剛巧的下午五點鐘載我們去安平億載金城吹吹風,散散步。那是個極度荒野的地帶,就算是十年後的今天,某個亮晃晃的白天我騎著車在空無一人的沙卡里巴尋找她的蹤跡,都還讓人覺得那裡的白天,也像是懸掛著鬱鬱的紅燈籠的黑夜,幽深難測。
但再怎麼樣,彼方穩當當地佇立一座紅通通的朱城,總還是個不變的事實。
當時年紀都還幼穉,走到紅城下的拱門口,正是遊戲的時候了,我們姐弟三人,拱起圓圓的小嘴,「啊---」, 「啊---」……我知道那會以何等曼妙的姿態連成一個長串,隨著夕陽下的金風，漸去漸遠。
那天趁著中午打工的休息空檔，我騎著摩托車到安平去，騎了好長好長的路，總還不到那兒，一路上風是特大的，吹的我一晃一晃，但陽光也是特強的，曬在薄薄的手臂，汗毛則薄薄地飛舞著。交叉口，左邊一張咖啡色的古蹟專用告示牌，端整整地名標「億載金城」，箭頭是往左的方向；右手邊，則是一張箭頭往右的古蹟告示牌，上面是「安平古堡」。我開啟左面方向燈，朝紅城的方向前進。五分鐘的光景，我見到睽違十年的紅磚城。烈日長空之下，她和我記憶中的模樣兒比較起來，竟嬌小了好些許兒。
童年的重量，曾經波濤洶湧，如今掂來都如羽毛一般地輕了。
下了爸爸的福特轎車，我瞧見紅城的外頭聚集了好多好多的小吃攤位，有串烤香腸，十元一支的珍珠玉米，關東煮，天婦羅，甚至還販賣著流浪的風箏。城的內頭接近天空的地方，森森地刻著「萬流砥柱」四大黑字，這必定曾經斑駁如星星之鬢的，如今則是重新潤澤過的油亮。我和姐弟無視於這曾是兵家烽火相爭之地，搶在爸媽前頭放牧流浪的風箏……。如今想起，彷彿是「神隱少女」片中的開頭處，我是千尋，搶在綠草地開心地又叫又跳，吵著要騎著大砲拍照，吵著要買流浪風箏，然後，一步步邁入謎樣的奇幻之旅。
後來的事情是這樣的，一家人走走停停，拍照流影。照片中五枚輕裳短褲的人兒，錯落在歷史的古草原上，恍惚之間飄散成五只翻飛的風箏，愉悅地真切，笑的真切。夕陽突然變得很稀很稀了，我走出紅城口，看見幾個天真的小孩正飄灑著鳥飼料餵鴿子，回頭看爸爸正拿著鑰拾開車門，是該回家了，抬頭，黃昏的餘暉豢養了成群的野蚊在每一個人的頭頂上盤旋，突然之間，竟有種滄涼的感覺，看著護城河裡浮萍般的青苔藓都覺得好悲好悲喔，我怔忡望著億載金城在黃昏底下紅紅的模樣，心中清楚明天同一時間還會來到這裡，卻又覺得可能從此不會再來了。這是在我的童年中比較傾向習慣性孤單的部分，就連那闔家歡樂的留影，我都依稀覺得離家人好遠好遠，遠到只能模糊聽見笑語啞啞然而影像不見。
歷史的紅磚城，是童年時代中不可承受之重。
我停好摩托車，走到洞口前，心中的激動程度難以言喻。那是個艷陽日，沒有帽子沒有洋傘，臉頰燒燒地，酣酣地……。大砲還在，草地還在，就連地窖般的碉堡都還在的呀！陡然間彷彿黑夜降臨來，昔日的炮火隆隆，兵荒馬亂之際人語馬嘶嘈嘈切切……而我獨立於高臺上呆望著流動的護城河，感覺自己就真切地置身在百年前的古戰場，深深吸了一口氣，除了自身站立的方圓之地，其餘的，漫天漫地都成為洪荒。
府城的古蹟，自小便屬我旅遊紀事簿裡面一塊肥沃的原始之地，熟稔程度猶如自家後花園，但如今唯獨這片陪伴我好一段秋日下午的地帶，我卻遺失了從家裡到那兒所經的路線。是該從新探路的時候了，我絕定再一次遊走在黃昏的，森森的紅城底下，狠狠吞飲當年小小心頭沒來由冒出來的歷史愁酒，微醺一段閒置十年的空白，和流動悠悠的護城河互訴一段闊別十年的衷腸。若販賣流浪風箏的小販還在，便也買一個來，站在錯落著大砲小炮的高臺上，一面放牧風箏、遙望安平區，一面逐著十月的金風聽古老戰魂軟軟的耳語如泣如訴。
我走出城門，默默地扶起車，太陽依然很焰，四周都沒什麼人了，回頭再望一眼紅城在陽光下的模樣，心裡很是明白一到晚上這地方便會如懸掛著的大紅燈籠，幽深難測。
古城，在從像我那樣的童年歲月到今天，著著實實可傳唱成一首歌，總在我又陷入回憶的怔忡時，輕輕響起……。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