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安靜？高橋愛只要到合唱團練習，就一定穿著白色系的襯衫，配上黑色的百褶裙。
為什麼安靜？為什麼得安靜？
將這個問題刻在腦子裡地想，也得不出答案，只好當作沒有答案，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的題目沒有答案，沒有、或找不出來。
如果時間遲了，只能拼命跑，或許會跌倒，或許不會。跌倒這個答案常填在高橋愛這個空格裡。抱著曲譜慌慌忙忙踏過穿堂，踩過穿堂底的四階樓梯。穿堂的地面被踏得發亮，安靜淡黯的光芒存在上頭。儲存在上頭。
練習時間，是沒有安靜的。有人會彈鋼琴伴奏。
然後是唱歌。享受數十個人聲音的共鳴，也會有失敗的共鳴。
那是合唱團的失敗。於是得練習，暑假也不例外。
壘球隊也在練習。在戶外一樣吵吵雜雜。
傳接球或球棒擊球時候鏗的一聲。指導老師把手掌擋在嘴的兩邊，大太陽底下曬黑的少女向隊員大喊。傳過來，一個好球。球衣鑲著紅色的邊，泥土是裝飾。
投手站在土丘上，出奇的安靜。紅色的棒球帽遮住了半張臉，露出的半張臉很白，帽子後拖著長長的黑色馬尾。她安安靜靜地投球，所以打擊者從來抓不到她投球的動作。
掌心大的壘球留在打擊者眼中的只有痕跡，白色的痕跡。聽見落在捕手手套的聲音是信號，通知打打球的你可以放棄。這時再擺出揮棒的姿勢也無助於事。
投手從來不摘下帽子，球場上的她就和球場下分隔兩地。看見她的臉，會害怕的人這世界或許，可能找不到。她很白，曬不黑。腕力很強。
高橋愛不練習的時候，練習結束的時候，就到一年二班的走廊報到。為什麼要報到？為什麼？
沒有答案。
有個人會陪她。和她同班的女生，姓氏是紺野。
全名是紺野朝美。
當她們兩個一起坐在走廊下的時候世界總是很安靜。紺野常穿著方格襯衫配上長裙，不修邊幅地照樣坐在地上。
其實明明不是這樣的。高橋老是在唱歌。唱完了才問，會不會吵到你？
你唱吧。陪她的人撐著下巴，看書遠比回答問題更重要。耳朵沒有拒絕的開關，我們知道她都聽見了。
高橋老是看到對方的背，穿著方格襯衫的背部。紺野有著一束髮量眾多的馬尾。高橋喜歡唱歌，連練習後的下午也不能滿足。新學的曲子活在她的身體裡，隨時看得到它的躍動。等發現，已經震動了聲帶。
走廊遠端洗手槽水龍頭白色的水花四濺，樹上的蟬鬧烘烘死命發聲，為什麼安靜？
皮球打在地上的聲浪，砰砰砰砰無限循環的節拍。高橋還是在唱歌。一個人獨唱，手指在空中劃著高低音階。她還唱合音，一個人唱。她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時間無限安靜。
紺野將書闔上，趴在自己的膝蓋上假寐的時候，會聽見籃球架晃蕩的聲響，蟬聲和歌聲。她從圖書館借了五本書，一次五本是最多的。擺在腳邊也有十幾公分的高度。
歌聲能夠讓她享受到清涼的風。夏天最沁涼的座位，在這裡，她所坐下的磨石子地板，和背後那可能勾住衣服的碎石子鋪牆。
她對高橋愛的印象是嬌小和愛笑。裙子或短褲都在膝蓋以上，穿橘色或紫色的衣服也不會害羞。即使如此，她仍然不是『那種女生』。『那種女生』沒有純粹的固執和笑顏，傻咧咧的那種。
高橋愛對這位同學的印象是眼鏡和書本。暑假還加上了方格襯衫和長裙。她會笑紺野的馬尾是掃帚，把她鬆散的打扮看在眼裡。方格襯衫總是過大，裙子的長度蓋到小腿底端這種事只會發生在十年前。
但是她從來不嘲笑那些。
因為紺野不是『那些女生』。不是只憑靠打扮的『那些女生』。
大而湛黑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樑。聰明的頭腦。出色的運動神經。她不穿顏色鮮豔的衣服也無所謂，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是白皙斯文那一類型的女生，卻老被運動社團找去幫忙。女子壘球隊、田徑隊。在紅土上奮戰，卻沒有殺氣，連膚色都黑不起來。
高橋停止了歌唱。並著腿，靠著牆看天，看雲飄過。
紺野從書頁後頭轉過臉來，忽然出現淘氣的笑臉。等高橋發現，淘氣已經消失，臉也轉成正面，殘餘一點笑的餘意。
「喂，家裡很熱嗎？每天都來這裡看書。」
「因為看完了可以馬上拿到圖書館去還。」
「我八月的時候要公演了。」
「喔……」故意盯著鉛字瞧，微微點了點下巴。
「明天也來吧？」
「嗯……」換成了猶豫的考慮。
高橋和人家說到底並不熟。在同一個班上的人常常不熟。這也是常有而普世的現象。
但是她們已經成為某種領域裡的同伴。和其他男生女生，分隔開，分隔的非常清楚的領域裡的同伴。
自我練習，聽見音波無限透明擴散於空中，裹上了樹，飄過了石製的洗手槽，傳達對面的教室二樓。耳朵聽見安靜，世界卻吵的要發瘋。低下頭沒看見那位閱讀狂熱陪在身邊。高橋會感到音符是從自己的胸腔往外飄，整個肺空蕩而凹癟，跟消了氣的皮球一般。
紺野的一個微笑可以解決這樣缺氧的狀態。那樣認真，有時候閱讀小說，有時候拿著課本也照讀不誤，包括數學在內，這樣的人忽然抬起頭來，像見到世間最有趣景象那樣綻放笑靨。
連高橋自己都會笑起來。
「這是今天練習的歌曲唷。」
「哦……」還是這樣單音的回答。她從來不評斷自己唱的好不好，這一點高橋著急過。後來便放棄了。聲音並不是用來給人評斷的。它單純是種自然現象，是不同頻率的振動。能夠存在，已經不可多得。
看不見，依靠其他物質才得以觸摸。
「愛覺得擁有最多夢想的人，會是誰？」
「紺野san？」高橋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叫我紺野san呢？」
「答案是什麼？」
「是王子的侍衛。」紺野挪開了書頁，伸手撫平起皺的裙襬。那只是個爭取時間的動作，平時她根本不在意那個。「我的猜想是：因為他不停地看見，吧？」
王子和年輕的侍衛？立身在夢想之側的人，不斷看見夢幻，當夢幻如雨落下，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是我。」高橋盯著走廊屋頂外的天空。淡淡的雲像扯散的棉絮，被風一推便變了住所。「我有很多夢唷。」數不清楚全部的話，就會想要飛翔。把自己變成蒲公英。
「如果三個球都是好球就好了。」紺野已經把念頭轉到早上的練習。控球不是那麼容易的技巧。
「不要再叫我紺野san了。非常奇怪。」
常常這樣，在書上看到了什麼句子，就順口提了出來。不過因為不會被嘲笑，高橋總是願意回答的。和別人說話的話，就十分被怕笑是個笨蛋。
因為本來是個常出錯的人，跟跑步時容易跌倒有一樣的頻率。跟這個人在一起的話，不會被嘲笑。即使她以輕微嫌棄的口氣說了，也不覺得受傷。
「愛總是莽莽撞撞的。」例如這樣的話，別人說了很可能會生氣。紺野說了，甚至感到溫馨。而且微笑十分溫暖。說完這句話就會跟著出現。是安慰和道歉。
高橋總覺得別人得不到這樣的對待。眼鏡和襯衫長裙都會阻擋住光芒。自己和她距離的很近，才看得見。很近，近到肩膀幾乎要相觸。
並肩坐在涼涼的地板上，聽風吹過的聲音。樹葉沙沙地搖動。蟬聲一陣又一陣。
暑假校園幾乎是空的。所以安靜。
高橋又想唱歌了。那個看書的女孩會聽著。在最適當的時候抬起頭來微笑。
分進來廊下的陽光碎碎的藏在她身上。舉起手偷懶地伸個腰，藍天映進她的眼瞳，眼瞳便變成了深藍。
「這裡好安靜。」她說出了高橋懸好久的一句話。她看見高橋整個人都在西斜的光線下。長及背部的黑色長髮像夜空一樣，裡頭綴著小星點的燦光。人被光線的沙隱藏了。
「明天會來吧？」
「高橋san會來嗎？」
「會呀！」衝口而出。
「嗯……」抿著嘴，嘴角微微揚起。那就是會來了。
正因為是這樣的朋友。所以沒辦法忍受看見她在操場上和別的男孩子手牽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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