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小姐眼前的梁澄身上穿的是些微變形的J-Crew休閒衫，坐在滿佈灰塵的地板上，很難想像四十年前在美國是個號稱亞洲王子的黃金單身漢，擁有整座的度假山莊。小偷小姐張大了嘴，活像條不知道該做什麼嘴形的金魚，許久才突然發出聲音來。「你是怎麼賺大錢的？你有一百多年的時間不曾努力賺過錢，怎麼突然能夠跟金錢帝國接軌？」
「怎麼賺錢？全心全意地想賺錢，近乎宗教式地崇拜金錢，得不到就像置身地獄。這難道不是跟每個想賺錢的人類一樣？先騙到一張厲害的文憑，再來找幾個厲害的人來使喚，然後用以上的資源錢滾錢。莊園裡所有的財富都要交到卡珊卓的手中，而不是到她未來嫁的男人手中。我的時間緊迫，大限追著我奔跑。那段時間裡，我拼命地在財富堆裡鑽，把競爭者一個個打敗。對我而言，人類有了新的分類法，有錢的和沒錢的兩種。我精打細算，一分一毫花在公關的費用都為我帶來更大的財富。這就是我每天在做的事情。」
「除了財富，我還要有名聲。這個世界一直都是人類的天下，吸血鬼想要在人間立大業，沒有單打獨鬥的道理。吸血鬼的名聲管不了人間事，而我的夢想是屬於人類的，需要能在人間呼風喚雨的名聲，讓人類替我推磨才能達成。兩百年來，這是頭一遭做拼命三郎。」
這個轉變如此巨大的故事，只有箇中人能真正為之動容。雖然小偷小姐與梁澄身處天平兩端，一個恨不得跳出社會邊緣，進入一個無所規範的真空地帶，令一個則卯足了勁擠進世界的核心，孜孜不倦地玩著人類的把戲，然而兩個世界的無奈，卻似乎拉近了雙方的距離，在物種不相屬的寂寞中，人類的心軟化的比較快。小偷小姐的喉頭發出一些怪聲，想要說些什麼話，卻躊躇了起來。
「我知道自己不該挑語病，但是，愛德華究竟有沒有把中文教清楚？大限的意思其實是指人死掉的那一天。你是吸血鬼，根本不會有什麼大限。這個詞從你嘴上說出來實在奇怪。假如關於卡珊卓的事情也算是大限，那麼大限到後，你又變成什麼？」
「什麼也不是。我始終沒有，計畫過那之後的事情。」梁澄也停頓了下來，他的眼睛望著小偷小姐，沒有表情的表情讓她以為吸血鬼只是看著一個方向，然而又彷彿望已經穿她大腦後方的最深處。吸血鬼的沈默突然觸發了她的焦慮，言多必失啊。她的腦袋裡又開始想像著吸血鬼那幾年之間的身體變化，不禁打了個哆嗦。
梁澄像是注意到了，他微微一笑，依舊是那個上揚的嘴角。「有話可以直接開口問，不用隱瞞。」他吐出的字句帶著一種體貼的抑揚頓挫，讓她鬆了一口氣。突然間巷尾一台轎車大喇喇深夜裡飛馳而過，遠光燈閃了兩下的同時，吸血鬼的兩潭黑水般的黑眼珠跟著反射兩道白光，駭了她一大跳。
對話的時刻。小偷小姐決心要穿透這種百年來鎖在基因密碼當中的深層恐懼。她噓了一口氣。「你知道，你變成了…….那種人。」小偷小姐抬眼望著梁澄，恐懼的表情已經轉為憐憫，逞強的語音已卸甲，蛻變為友善。「我比來比去，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爬到最後又得到什麼？一身空名，我成為人人讚美的『好女孩』，許多人盲目地在我身上加上更多的『好身分』，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個地球上的人類太多，多到足以讓整個種族變得盲目，在盲目碰撞裡我不斷失去鱗片，安安靜靜地一片一片掉下來。」
「所以，這就是你的血這麼難喝的原因。」梁澄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彷彿口中還留著那股苦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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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澄坐入高級轎車中，車門鎖鏗的一聲鎖上，轎車徐徐向前開出，沿著河堤駛入夜色之中。梁澄隨手揭起擺在皮椅上的週末版報紙，翻了兩下，隨即發出了一聲，「喔。」
明鏡專訪
封面人物：Andrew Liang：亞洲新貴的古典品味
史上竄起最快速的資本家Andrew Liang再度投資新領域！
這位亞裔黃金單身貴族的一舉一動受人注目，理由向來十足十。數年來他所投資的企業均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成長，就連華爾街股市都要讓著他三分，企業界暱稱他為一天有三十六小時可用的天之驕子。今年Andrew Liang轉投資德國南部的葡萄園，並且在當地風景最優美且交通便利之處興建私人住所，此舉引起釀酒業一陣騷動，然而有人認為，這次只是單純的個人嗜好而已，並無利可圖。想來葡萄酒的滋味，連年輕的亞洲貴族也案奈不住。Andrew Liang的超凡魅力無法擋，坊間傳聞Andrew在做金屋藏嬌之準備，不知他本人作何感想？……
「好傢伙，畢竟沒有寫出莊園的確切地點。」
司機喀的一聲伸手扳開車內閱讀燈的開關，「您看報紙不開燈，可是會近視的。」
「沒有關係。我已經看完了。」梁澄折起報紙扔回原位。「天色已晚了，回到飯店你就下班吧。車子留給我，我還要出去晃一晃。」
「舊金山的狗仔隊最近相當猖狂，您自己要注意別被跟了。開車要注意速度，別因為馬路筆直就越開越快了。還有……」
「明早要開會，不能晃太晚。我知道。」梁澄聽著司機越走越輕巧的步伐，擺脫了老闆的腳步終於在街腳處伴奏出如釋重負的口哨聲，梁澄的心情也跟著輕鬆起來。他坐上駕駛座，加足了油門，車子平穩地加速前進，漸漸感覺整台車飄了起來。此行舊金山除了有一連三天的會議要開，還有另一個目的。他要去跟他的老朋友愛德華見面。梁澄替愛德華在舊金山市區物色了一個金店面，好讓擅長登山攀岩愛德華能夠黃金地段開一家運動用品店。這位伸手敏捷的陽光男人就要在新大陸定居了。梁澄右手的手指頭在方向盤上輕點，計算著愛德華定居的日子。愛德華說，這次見面要給梁澄一個特別的驚喜。
對於一個吸血鬼而言，能有什麼驚喜？他抬頭注視正前方的後視鏡，端詳了一下鏡中的自己。一張幾可亂真的人類上半臉，裝在狹長的方形鏡裡，肌膚持續保持在泛著光澤的蜜褐色上，數年內未見蒼白。只有在來車遠光燈閃爍的瞬間，他的眼睛才突然折射起一閃而過的黃色光線，然而瞬間消逝，神不知鬼不覺。能有什麼驚喜？回到人類？
他閉上眼睛，不自覺油門踩得更緊。此時他腦中出現第二個想法。卡珊卓。
卡珊卓。卡珊卓。
「嘰──」他聽見尖銳的煞車聲自前方由左而右刮過地面。張開眼，橫向一輛斜背車的車尾溜出梁澄視線之外，隨後一台轎車超高速追撞，碰的一聲巨響，接著是一股尋常人類也嗅得到的油膩氣油味。
不及想，梁澄猛踩煞車，「嘰──」就在他跳出車外的同時，轟的一聲震天巨響，那兩輛果然撞上了。火光直衝天上，輪胎的燒焦味，燃燒的汽油和著黑煙，以及碳水化合物的燃燒，組合成一種令人焦躁惶恐的氣味。梁澄加快腳步轉過街角，只見斜背車後方大量起火，火舌和人體交錯扭曲一塊，延燒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梁澄三兩步向前，俯身喀的一下拔起追撞變形的右車門，伸手從火焰竄燒的右座拉出一人。待要伸手要拉出駕駛座上另一人時，他突然遲疑了。不是竄起的火焰讓吸血鬼畏懼，也不是救人的心意稍稍減緩，而是他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一個女人的聲音。「Sean──Sean──Sean要活下去──」
什麼？梁澄的手登時縮了回來。此時他看清楚了車內扭曲的人體。那是一個女人，頭髮身體環繞火焰之中，捲曲的黑煙與火舌扭成地獄景象。接著一聲巨大的爆炸，爆炸的餘波把梁澄順勢推出好幾步路之外。就在他翻身爬起的同時，他聽見躺在地上那名年輕人的輕微呼吸聲，以及胸骨挫傷的摩擦聲，聽來斷的不只是一根肋骨。梁澄伸手過去，斷裂的骨頭發出喀喀悶響，被梁澄的手指一捏，暫時遠離了身體內臟。然而年輕人身上泊泊血跡，濺了梁澄滿身滿臉。
梁澄現在坐在自己車中，臉上身上泊泊的血，自襯衫前襟一路滴在絲絨椅套上。他的腦子裡有一大堆問題在亂轉著。他聽見那個女人的心聲！究竟是哪一種人類的大腦可以被吸血鬼看穿？男人還是女人？或者只是某一種呼喚吸血鬼的思維？如果他能早點掌握這個能力，金錢與卡珊卓的幸福，定然源源不絕！然而那個在他腦袋裡說話的女人已經當場燒成焦屍，再也沒有機會讓他多觀察研究了。愛德華開了車門坐入右座，呆坐了半晌，才開口道：「希望那個孩子能活命。他死去的母親一定會請上帝眷顧他的。」
「愛德華，那個女人只有對我說話。但我不是上帝。」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愛德華伸手遞過來一瓶可樂。「大英雄，喝點吧。裡頭有咖啡因，讓你精神振奮些。」
梁澄順手接住，低頭茫然看著可樂瓶。「我以為人們只在高興的時候喝可樂。」他轉頭認真看著愛德華。這回，愛德華健康的面容旁已有了白髮。梁澄默然一陣才開了新話題，「見到你真好。」
「要不要我來開車？你今晚夠辛苦了。」
「一點也不。你要告訴我的驚喜，究竟是什麼？」
「嗯。我沒想到是在這種狀況下告訴你。不過，我要結婚了。我真的很快樂，我要娶的女人是個天使。」
梁澄的笑容從嘴角一路劃到耳際。他覺得全世界的幸福都要一起降臨在他身旁了，卡珊卓的莊園，還有愛德華的婚禮。人類的幸福接二連三，讓他忙著握方向盤的雙手一下子快要接不住了。「太好了。究竟誰是那個幸運兒呢？」
「你認識的女人。」
梁澄側過頭想了想，「我認識很多女人，可惜每個都一樣。你挑的天使一定不會是她們其中任何一個。」他斜過眼角，看得見愛德華眼角的微笑，也聽的見他那顆砰砰跳的心。
「是美和子。」
「是她嗎。」好的結局就是好的開始。這幾年來美和子對吸血鬼的瘋狂迷戀已經拖磨了她不少光陰。如今終於明白了吸血鬼這單純的乏味，讓她死了一條好奇心，何嘗不是好事。梁澄再次轉頭看著愛德華，這回注意到愛德華眼角脖子上的皮膚細紋，比之當年已然多上許多。
「愛德華。這幾年，你的事情，我好像已經錯過很多了。以後重要的日子裡，我絕對不會再缺席了。」
六月。一想到要參加愛德華在新公寓舉行的婚禮，梁澄就喜不自勝。一想到就要見到新嫁娘美和子成為愛德華的妻子，也能親眼見到愛德華套上結婚戒指，他就忍不住要哼起歌來。儘管人類的幸福非常短暫，然而吸血鬼的眼裡，正是短暫本身造就了幸福的價值。但是當愛德華提到希望邀請卡珊卓觀禮的時候，梁澄的臉霎時慘白了。「什麼？你要請她來？」
「奇怪的是，我想著美和子與卡珊卓當時的情誼，自告奮勇替卡珊卓出這趟旅費的時候，美和子卻顯得不怎麼積極。」
「你要請她來嗎？」梁澄手中握著邀請卡，彷彿什麼都沒聽進去，一張嘴像抖掉的唱針，無意識地重複著這句話。
「女人的友誼究竟是怎麼回事？患難時相與共，喜悅卻不能分享？我是親眼看見當時美和子坐在卡珊卓的病床邊垂淚的呀，她當時捧著卡珊卓的手說，『快點好起來吧。天阿，女人為什麼這麼辛苦呢？你一定不想要永遠鎖死在這個地方吧！一份晝夜不息的全職工作，以及一副因為歲月摧殘而逐漸老病的身體。』美和子說的沒有錯。我們這個時代的女性如果能幫著丈夫工作，是丈夫的福氣；如果幫著老闆賺錢，那麼老闆根本是占了她工資的便宜。但是她們卻把自己的意志，壓縮在別人的意志裡。如果還積勞成疾，那就是女人的悲哀了。」
愛德華似乎已經忘了方才關於女人之間友誼的話題。他慎重地點點頭，接著說，「我知道她一定是經歷過一些風浪。如果一個女人經歷過大風大浪，還能對別人體貼倍至，那麼她一定就是個天使了。我跟你說過她是個天使吧。有嗎？能夠把她帶離土瓦魯，對我而言已非易事，但是我會努力的。一個女人的幸福是什麼，男人要努力去猜，猜不出來就問，如果連問都問不出來，那麼一定是自己的愚蠢了。我今年四十出，攀過寡婦岩和聖母峰，還剩下很多年歲可以爲兩個人共同努力，以後無論我做什麼事，都不會離開她。」
愛德華啊愛德華，在一點都不知道身為人類本身就是一個幸福的前提之下，開始構築著愛情的幸福。這番話倘若出自二十歲青年之口，或許還不會那麼震撼吸血鬼的心，因為梁澄可以輕易地將這樣的情操，歸類為「只屬於上帝的單純與熱情」；但是出自愛德華這樣縱橫全世界的攀岩高手之口，在攀過百岳上過西藏高原之後，以熱切的口吻將這樣的詠嘆說出來，吸血鬼的寂寞便嘩然穿透一切他光鮮亮麗的上流裝束，從他那禱告一般的手勢上顯露無疑了。梁澄禁不住伸出雙手，捧住愛德華的手說：
「愛德華，你才是個天使。和你在一起，她也變成天使了。然而我受了詛咒，沒有辦法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人只能給自己擁有的東西，沒有的東西從何給起？幸好我知道她需要什麼，可以給她幸福。你知道亞爾薩斯那邊的葡萄莊園就快要完工，為了工作而累倒這樣的事情，永遠不會再發生在她身上了。為了莊園的正常營運，我還得在這金錢堆中打滾好一陣子，但我不會吭一聲。愛德華，這是你的婚禮，我全心全意支持你所有的決定。你若為了女人的友誼而邀請卡珊卓，婚禮上卡珊卓自然是見不到我。但是，我也會親自過去祝福你和美和子。」
聽了梁澄這番話，愛德華一掌拍在額頭上。「親自過來？老天！你該不會連自己的花邊新聞都全然不知情吧？」
「完全不知道。怎麼了？」
「自從上次火燒車事件之後，你已經榮登明星雜誌四個月冠軍了。外頭是這樣說的：『紐約著名的黃金單身漢不但財貌兩全，而且心腸俠義。』『亞洲王子英勇救人奮不顧身，華爾街大震撼。』這些是我替你收集的一些剪報。」愛德華從紙袋中掏出一疊剪報，頭一張剪自火燒車事件隔日的紐約時報：
多爾福火燒車本月第三起，金融鉅子Andrew Liang捨身救人
(本報訊)昨天晚間九點多，舊金山Crown Plaza大門前發生一起火燒車慘劇，一台藍色多爾福汽車公司SV斜背車款遭到白色飛雅特自正後方衝撞，造成一死一傷的慘劇。本次追撞事件當中年三十五歲的女性駕駛Jennifer Molinssky當場死亡，僅右座十三歲男童Sean Molinssky因路人捨身救人而撿回一條命。
據院方表示，Sean Molinssky是被一台高級轎車送進急診室，車中駕駛渾身是血走出駕駛座，開門就將受傷男童抱下車，急得救護員直跳腳。幸好這位駕駛止血救人方法得當，等到他清洗掉臉傷的血渍，護士才看清楚這位拔刀相助者竟然就是鼎鼎大名的金融鉅子Andrew Liang。男童身上有百分之五十的二度灼傷以及兩根肋骨折斷，目前仍在急救中。
據舊金山警察局分局長表示，自年初起舊金山當地共發生十五起火燒車紀錄，其中多爾福汽車公司去年發行的SV斜背車占有十三起，而十三起當中的十二起，均發生於後方來車的正面追撞。舊金山警方目前正偕同法醫進行事故研究當中。雖然斜背車的安全性早已引起社會大眾的懷疑，多爾福汽車公司並未因Andrew Liang的此次的意外介入，而發表任何有關責任歸屬的聲明。……
後面的幾張照片更驚人，原來就在梁澄渾身血痕，座車中接過愛德華遞來的可樂罐時，已經被狗仔隊照了相，身為吸血鬼的他竟沒能察覺。其後幾個報導都是關於梁澄的好友愛德華，多半是關於他的婚禮，以及關於梁澄在婚禮中現身機會的猜測。小報上這麼說了：「無論亞洲王子如何神秘，還是得要參加婚禮的。」
「冠軍王，你絕對不可能在卡珊卓到場的情況之下，親自過來送祝福，還不被她還有那些狗仔隊發現。」
梁澄刷的一下，把婚禮邀請卡裝進信封套裡，對愛德華眨了眨眼。「華爾街都被我翻過來了，這又有什麼難。」
「姑且不提那堆狗仔隊。亞爾薩斯的莊園有半座山頭大，難道你要裝在匿名信裡寄給她？我說，你不能躲一生一世。」
「你們在說什麼一生一世？」美和子端著盤子走進客廳。
「我在說，如果卡珊卓願意來的話，她應該會願意來吧？我好多年沒見她了。如果她願意來，Andrew也能見到她了。幸福是不能等的，對於自己愛的東西，怎能不努力爭取？」愛德華笑了笑，伸手輕摟了一下美和子的腰。
美和子手上托盤不動，腰身輕巧地向愛德華靠了一靠，點點頭，臉上也露出淺淺的笑。「是啊，怎能不努力爭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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