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這人生中真正害怕的,不是恐怖本身。恐怖確實在那裡,以各種形式出現,有時候壓倒我們的存在。但最可怕的是,背對著那恐怖。結果我們把自己內心最重要的東西,讓渡給了什麼。<村上春樹>
<時間:9月21日凌晨1:00>
扭開桌前的日光燈,此刻的我,正在書寫著開學後第一天上課時的心境。
看到許久未曾見面的同學,就如同千年荒蕪的沙漠忽然碰觸到第一滴沁水時所繁生的鼓動,有人剃了平頭,有人燙了髮捲,有人口沫橫飛地訴說著自己在暑假實習時的際遇,也有人,安靜地一如平常。教授在台上略感不耐地說明著開課後及畢展時的注意事項,而台下,同學們則依然故我地傳遞著去國外旅遊之後的照片及趣題。
這樣的畫面,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他們是我的同學,我在大學最後一年的同學。
夜,彷彿暴風雨即將到來之前的寧靜,定止得有些駭人,刻意地咳嗽了兩聲,以讓自己可以感受到聲波所披臨的溫暖,隨後才發覺自己的多此一舉,只因,我聽聞到了秒針顫抖的氣息。內心忽然感到針扎的不安。
有點累,但就是不想睡。
<時間:9月21日凌晨1:47>
可怕的躁動來臨。
日光燈就像是已經油盡燈枯的作家,開始縮起電波,而歷經「全台大停電」洗禮的我,下意識地準備要拿起位在書桌下的手電筒,然而光線卻又再度飽滿開來。誰在惡作劇?我在心底咒罵了一聲,只是,當我的指尖正離開手電筒的剎那,日光又逐漸轉弱,終於在我面前形成繁星一點,消失。
然後窗戶開始震動,電腦也發出不規則搖晃的聲響,我彷彿置身於劇烈暴風雨包圍的船頭,整個人跌坐在床邊。我聽見了玻璃在死前的碎裂掙扎,聽見了瓶瓶罐罐散落一地時的惶恐,聽見了貓狗與汽車警報器無助地哀鳴,也聽見了電視機破擊到地面時的滿目瘡痍。腦中頓時一片空白,是中共導彈降臨,亦或是,世界末日?
是地震,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感覺身後突然有一大塊黑暗向自己襲來,我的知覺在瞬間消失。
當時被允許的記憶,只剩那麼多。
<時間:9月21日凌晨5:32>
我在黑暗之中醒來。
眼睛是張開或著閉上,我並不清楚,只因視神經已被周圍全面的漆黑所暈染,直到大腿骨發出疼痛的呼喊,我才真正確定,我還活著。
想爬起來,卻無能為力,我的全身上下像是被千百斤的重物所擠壓,而事實上也真是如此,唯一可以自由活動的,只剩下左手。我感覺心臟狂暴地跳動著,背脊像是被冰塊附著上去似的傳來冰涼的觸動,真正的恐怖感正侵擊著我的內心。
我被困住了,被埋進瓦礫堆深處冷酷的異境裡。
然後我聽見人聲。
像是從遙遠的地方所傳來的聲息,微弱的呼喚。我興奮地喊叫著,直覺地認為是有人來救我逃離黑暗,只是當我鎮靜下來,卻終於聽清楚了遠方的聲音共鳴。
是救命。
心在瞬間涼了半截,原來只是和我有同樣遭遇的一群人,正努力企求著上天的憐憫。我聽見了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老人的聲音,和小孩的哭聲,他正哭喊著,媽媽,那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快速飛砸過來的隕石,強烈地撞震著我的耳膜。
我也哭了,是悲哀還是恐懼,我已來不及分辨,我只知道,這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那樣嚎啕大哭著。
<時間:9月21日上午10:35>
空氣中,瀰漫著濃密的瓦斯氣味。
我的呼吸開始感到困難,鼻孔就像是被黑色的栓子慢慢地覆蓋上去似的,漸漸感受不到空氣的流動,這使我陷入極度的驚恐,嘴巴也趕緊張開大口吸氣,然而進入到體內的,卻盡是滿室的飛灰與瓦斯,頭部開始暈眩,全身滿佈著濕冷的汗水,眼前的黑暗正逐漸模糊。我用盡力氣猛烈敲擊著牆邊並且大叫,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理我。
我就快要死了。
正當絕望之際,突然一陣爆炸聲震醒了在迷離中的我,擠壓在身上的石塊彷彿脫鏽的鐵片般有些鬆動,身體忽然像是坐電梯似的些微下沉,然而我在驚訝之餘,原有的沉重與掙扎已不復存在。
新鮮的空氣正在飄移進來。
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人類對於自然的恩澤,竟是如此的迫切及需要。
<時間:9月21日晚上6:10>
如果上帝要我下地獄,就不會在地震發生時,讓我存活下來。
如果上帝要我受盡折磨之後再死去,就不會在我快要窒息時,給我空氣的溫暖。
這是在地震發生之後,我第一次冷靜下來,仔細地思考自己,「我」這樣的一個人,終究無法如志摩般瀟灑地離開人世,一身的雲彩,緊緊地繫住我周遭的氛圍,夏天的風,同學的笑臉,遠處的喊叫聲,遙遠的希望,淡淡的夢。我撼然想起村上春樹所曾經刻鑿過的文字。
<我們在這人生中真正害怕的,不是恐怖本身。恐怖確實在那裡,以各種形式出現,有時候壓倒我們的存在。但最可怕的是,背對著那恐怖。結果我們把自己內心最重要的東西,讓渡給了什麼。>
我不要背對著那恐怖,我不要承受莫名死去時的痛苦,我更不要背負自己的未來,在一瞬間就走到盡頭時的憾恨。我要繼續活下去。
第一次在心中不斷強烈的告訴自己,我要活下去。
<時間:9月22日凌晨2:37>
我,繼續在瓦礫堆覆蓋的深層,摒息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想起在左腕上戴著的冷光手錶,我興奮地翻起手臂,想確定已流逝的時間,卻在碰觸之間,傳來錶面已破裂的刺痛感覺,難怪在一片寂靜之中,我始終沒能聽見秒針朗朗的迴音。
等一下,寂靜?
我這才發覺,四周的聲音,就像是剛被強力吸塵器抽動過後的地面餘灰,完全地消失殆盡。我有氣無力地叫喊了一聲,但是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聲音,就像是在心裡的某個地方傳來的什麼別的聲響,那聲波傳了好遠好遠,然後陷入一片死寂。在那之後,我安靜了好久。
我被孤立了,完完全全地被孤立了。
我就像是被丟進了深遠的井中的石頭,被冰冷黑暗的井水,圍困在世界末日後的冷酷異境裡。
肚子感到極度的飢餓,喉嚨也發出燥熱的氣息,但是更想上廁所。
<時間:9月22日上午8:40>
我在游離之中逐漸甦醒。
想起看過的書中曾經寫著:「睡眠是抵擋飢餓的最佳良藥。」心中不禁有些釋懷,在這樣困厄的處境之下,我竟然還能想起這樣的一句話,可見我的神智依然清醒。
試著伸起手再度敲擊牆面,我知道,在外圍的水泥叢林裡,救難人員一定正努力地搜尋著我們這些受困者的位置,連上帝都沒有放棄我,我怎麼可以放棄自己。
我妄想著或許已經獲救的親人,正焦急地尋找著他們兒子面孔的雙眼,我的眼眶再次決堤,我就在這裡,我用力地敲擊著牆面,我就在這裡。
然後大餘震來臨。
四周毫無預警地再度搖晃起來,我聽見了土石崩落的巨大聲響,空間中滿佈著飛砂,我嗆咳著,淚流著,然後身體再度下沉,四肢已痛得不再能自由使喚,我想大叫,卻又不敢亂出聲,只有一直緊閉著嘴巴忍住咳嗽。
終於一切又再度回復平靜,然而我的左手,卻像是接受到了催眠的指令般,痛得再也伸不起來了。
唯一可幸的是,空氣的延伸還像影子般依然存在。
<時間:9月22日晚上7:23>
我在瓦礫堆中,我還活著。
全身上下多處疼痛,額頭邊也流下了充滿腥味的液體,我就像是遭受到劇烈撞擊之後奄奄一息的古老時鐘,只剩下鼻孔和嘴巴繼續微弱地呼吸著。
嘴唇因為牙齒的緊咬而滲出血來,我知道那是血,我努力地吸著,已企圖解救自己乾癟的喉頭。我依然在心中持續不斷地告訴自己,我要活下去。那聽起來像是一輩子也不曾聽過的美好聲音。
遠方的空氣中傳來陣陣死魚般的惡臭。
前所未有的不協調感開始重新組織著我的嗅覺,我試著讓自己知道,那是屍體腐爛時所漫生的氣味,在我的周圍,甚至僅是在我的隔壁一方,脆弱的生命正在逐漸凋零。
死,有重於泰山,有輕如鴻毛,卻也有悲哀地像是飛灰般毫無意義。
一如威猛如火,一如不動如山,也禁不起這樣的澆淋與撼動。我開始心虛起來。
我還能夠撐多久?
<時間:9月23日凌晨1:52>
在渺遠的黑暗深處,我做了一個夢。
在一個光亮的房間裡,我被包裹在溫暖的襁褓之中,旁邊傳來陣陣酣睡的鼻息,我向四周望去,全都是初生的嬰兒。我就像是經過了漫長的睡眠之後而醒來,而眼前,有兩隻手正在用吸引我注意的速度不斷地揮舞著。
那是我的父母。
然後我再度閉上眼睛,當我醒來,我在教室裡,眼前出現的,是很久都不再看過的國小同學的面容,他們正嘻鬧著,追趕著,而我和另一位同學正在下課的黑板上塗鴉。然後再一睜眼,我的面前出現了國中老師的身影,她正生氣地用教鞭處罰著成績不及格的同學,我也是其中之一,然而當教鞭打在我手心上時,我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有輕輕安撫的溫暖。我就像是進入了扭曲的隧道之中,時空正在交錯地位移著。
再度睜開眼睛,我掉落在由一大片青翠所構築的草地上,高中社團的伙伴們正激昂地帶著團康,他們要我出來帶動唱,我滿懷微笑地站起身,向草地正中央走去,卻在突然之間,跌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
然後我聽見笑聲,我有點生氣,正想大罵是誰在惡作劇時,卻看清楚了眼前的面孔,是我的大學同學,他們正在嘲笑著我在泰國旅遊時所拍的滑稽照片,我也笑了,那是我在開學第一天上課時所見到的情景。
突然我的身體開始往下沉,我伸出雙手喊著救命,但是他們卻只是望著我笑,連台上的教授也是,我想抓住他們,但是卻如同探向幻影一般,得不到任何回應。終於,我的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我在黑暗之中驚醒過來。
回想著剛才夢中的畫面,我的心臟再度狂妄地鼓動著,臉上的溼熱,已分不清楚到底是血水,汗水,亦或是淚水,我直覺地知道那不是夢,背脊開始發出巨大的嘎吱聲。
那是一種既視現象,是人在臨死之前腦中不斷劃過的過往記憶。
<時間:9月23日上午6:35>
上帝,你聽見了嗎?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真正相信你的存在。
我曾經荒唐無知過,為了要表現自己的叛逆,我幾次和父母親爭得面紅耳赤;也為了那自以為是的自傲,數度和過往的同學及朋友們產生摩擦;更為了那反對功利升學的自命不凡,我和老師們針鋒相對。我在國中時吸毒,高中時翹課,重考時談戀愛。
這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我的未來可以由自我掌控。我從來就不是一株受困的薔薇,我是那一匹,脫韁之後在草原上狂傲奔馳的野馬。
我的思緒如在,我的自由如在。
而今天,我終究是要伏身在你面前,接受命運的批判。
我造就了自己未來的方向,卻怎麼也雕刻不出屬於自己未來的輪廓;我妄想能夠披荊斬棘地闊步向前,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抵擋落入深谷時的悲哀。我才明白,我,和現在在我周圍的那群人,只是在龐大的時間輪軸下,週期性被迫逃離的微小螺絲釘。只是這樣子而已。
想到這裡,我深深地,深深地哀傷起來。
我不是在向你告解,也不是在向你懺悔,我不稀罕能獲得多少你的開示及憐憫,更不是要在面臨厄難時,向你說一些無辜及怨天尤人的話來肯定自己的善良。如果我命不該絕,請你保佑所有我認識的人都能平安,如果我命中注定,那麼請在我死後,將我的魂魄帶到我父母面前,讓我見他們最後一面。
奉主耶穌基督之名,阿門。
上帝,你真的聽見了嗎?
<時間:9月23日下午5:50>
我即將死去。
再也無所謂恐懼或者悲哀,我只是靜靜地趴伏在由冷酷所堆砌的異境裡,等待著靈體離開身軀那一刻的來臨。
身體就如同枯黃的朽木般已經沒有任何存在感,彷彿再也抵擋不住高溫烘烤的巨大冰塊,我的汗水,像是融化的水滴。
細胞正在逐漸虛脫,頭部簡直就像是即將爆裂的定時炸彈一樣,發出警告的悲鳴。我輕輕地閉上眼睛,想著夢中的回憶,那是一大段不停重複的印記,育嬰室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像溫暖的母體,包圍著我酣熟的天真。
我終於停止呼吸。
強烈的光照在那之後來臨,刺痛著我的全身。
我再也沒能來得及睜開雙眼。
<時間:9月24日晚上10:45>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持續著母體的溫暖,輕撫著我的臉龐。
我彷彿聽見了某種規則的律動聲,在黑暗中以電波的形式敲擊著我的神經中樞,然後再漸行漸遠的深處,支離破碎的聲息正在我的耳中慢慢凝聚。
「醫生,求求你,我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你千萬要救活他。」
「這個我們一定會盡力而為,只是你的兒子現在全身呈現嚴重的脫水現象,雙腿的皮下組織也已經開始壞死,情況非常的不樂觀。我們現在已經把他安置在高壓救護箱裡,至於能不能有奇蹟出現,只有靠他的意志力了。」
「上帝,我懇求你降福保佑我的兒子,你既然肯讓我們看到他,就請你賜給他力量,讓他能看到我們,我衷心地懇求你,無論付出多少代價,就算要我折壽也沒關係,我求求你……」
我聽見了窗外開始下雨的聲音。
我終究沒能流下心痛的眼淚,因為我知道,在離任何地方任何人都很遠的空間裡,等待著我的,將會是一個安靜而深長的睡眠。
大腦正排斥著所有可能的記憶,就當是在看一齣戲,任何一個結局,都只是悲哀的多餘。我不願再去多想什麼,只因那些事情對我而言,就像是再也回不去的國度,已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我只希望這場雨趕快停――
他們已經繼續這樣等待好幾個小時了。黑暗一點一點地逐漸把現實溶解掉。一切的一切都覺得像是遠古時代發生在什麼遙遠世界的事似的。或者也覺得一切的一切在久遠的未來在某個遙遠世界也可能發生的事。<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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