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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大學物理系教授 高涌泉

科學研究的競爭非常激烈，搶先別人一步比什麼都重要。所以做研究要快，發表論文也要快。免得好不容易自己有了重要的突破，卻發現別人捷足先登，只有懊惱不已。研究過程操之在己，如果慢了怨不得別人。但是論文從投稿到發表，很多因素操之在人，快慢不一定由得了自己。運氣不好，稿子就可能耽擱在審稿人手裡，不見天日好一陣子。審核完，還要依序排隊等版面刊登，也可能拖上一陣子。所以科學家在把論文投到期刊的同時，經常也把影印本寄送給同行。

這種還沒正式發表的論文影本就叫做「預印本」（preprint）。預印本可以看成「首先（或獨立）發現」的證明。因此在第一線研究的科學家只讀預印本，因為那才是剛出爐的研究。隔了好幾個月後才正式出版的論文已經冷掉了，也就不那麼重要。當然也有科學家覺得預印本的「法律地位」比不上正式的論文。送出預印本反而可能讓別人有偷取自己成果的機會。因為不同學科裡，抄襲難易程度不同，所以預印本受歡迎的情況也不一樣。

早年科學家僅私下把預印本寄送給少數同行。到了一九六○、七○年代，某些領域（例如高能物理），幾乎所有的研究單位都會公開且定期地寄出預印本給同儕機構，研究人員也常會收到請求寄送預印本的明信片。熱門的預印本常得要送出數百甚至上千份。對於研究單位，這也是不小的經濟負擔。

一九九一年，理論物理學家金斯帕（P. Ginsparg）在美國洛斯阿拉摩斯（Los Alamos）國家實驗室設立了一個電腦網站，讓高能物理學家可以把論文的電腦文字檔送到那裡，任何人就可以利用網際網路去那個網站讀取文章。用網路傳送文章當然比郵寄快又省錢，而且可以無限次讀取。要搜尋某一篇預印本，也很方便。如果預印本裡有錯誤，再補送上修訂版，很容易。可以說在網路世界中，預印本的功能才得以徹底發揮。很快地，除了高能物理，其它領域，如凝體物理、重力物理、非線性物理也相繼跟進。後來數學、電腦科學也進來了。教育的、歷史的文章在網站中也有了一席之地。今天金斯帕管理的網站已有數十萬篇科學文章，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網路資料庫之一。

很多科學家到了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進入網址是www.lanl.gov的預印本資料庫，看一看昨天又有什麼新的文章出現。看到有意思的文章，就把它下載印出來，好仔細讀一讀。我自己就是這樣。因為幾乎所有的重要文章，預印本都會上網，所以我已沒有什麼需要去查閱近年的紙本（及正式的網路）期刊。

前幾天，我在網上看到一篇文章〈數學與物理〉，作者是西班牙物理學家拉巴斯提達（J. Labastida），這篇文章在回顧近幾年來拓撲量子場論的進展。這個學問以量子場論為工具來處理拓撲學裡的難題，是當前數學與物理最熱門的交會點之一。拉巴斯提達將本文獻給他的老師英度潤（Y. Yndurain）。這位先生教導學生永遠要找重要的問題下手，不管它們是如何地困難或如何時髦。我看到這一句話時，心頭一震，這是多麼內行的話。一般人會說，只要我們認定一個題目是重要的，即使它一點也不時髦，都值得我們全力投入。這話雖然沒錯，但事實上，今天要找到一個沒有人注意的重要問題，機會非常小。好的問題多半已有很多人在後頭追逐了。所以重要的問題幾乎都是時髦的問題，競爭壓力大的不得了。英度潤的意思就是年輕人不能夠躲避競爭，要迎向壓力。

英度潤的教誨讓我想起二十世紀理論物理大師之一史文格（J. Schwinger）。史文格與費曼同年，二人都是紐約猶太人，也都是因為量子電動力學的工作獲諾貝爾獎。在六○年代，史文格對理論物理的發展方向看法與當時主流意見不同。史文格頗覺失意，便從哈佛大學「自我放逐」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他的心情記錄在他出版的三本場論巨著首頁上：如果你無法認同他們，就贏過他們。（If you can''t join ''em，beat ''em。）史文格這句話是刻意把人們常說的一句話「你如果無法打敗他們，就加入他們」顛倒過來，頗見英雄豪氣。

雖然英度潤的建議比較適合一般科學工作者，我還是要把史文格的壯言放在心裡，以為另一種激勵。

（本文轉載自《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