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妹留言：
讀阿鈍話詩話，見此段文字，深有同感:
讀詩亦同詩興之發，起自讀者目接詩行時而生的忽然領會與衝動，一如冷暖加身，激素隨之濃淡，智性的干預作用少到極少，詩話隨筆正是如此產物。歐陽修說「以資閒談」，是標出談話的社交背景，但又正如郭紹虞所說，談話之資，可深可淺，寬薄隨境。即便是人盡可言，惟意所欲，我以為那豈不正是凡眾詩興勃生、詩教繁衍的現象，豈不正是詩許諾自由的精神？曾晞河浴，歌而有舞；子游為武城宰，處處聞歌，老夫子撚鬚稱許，莫不是天然精爽。讀詩而發憂危之慮，是律法家的生意，只要不殺人頭，隨人做去。蕪林之下，走過便成蹊徑，得瓜得豆，也隨人意興。
但想到這樣的領會，我也是經過好幾曾轉折，才能略受一二。詩與自由，實踐起來竟是如此困難，畢竟我們受到太多學院成規的影響，詩話體在經過幾多貶詰之後，慢慢地也還是有人看出了其中優遊自得的好處，好一句寬薄隨境，與人談詩，或自身思維的化變折衝，都是心由境轉。人對當下境地的反思是什麼，而這層返思又夾帶滲透了多少對歷史的觀照?
阿鈍對答：
渣妹，說實在，這篇詩話淺談是讀了妳的中文系感想之後的心底和應，卻被鯨鯨的話給逗了出來。昨天在寫的時候，本來還想引一段妳所問的「文學乃感受的產物，論述更是人為的建構，若非通過主觀的觸發，如何能夠思接天外？」和「本業學生對於文學史否還有身經心歷的親密與虔敬？是否願意從文學中去體查一個時代中「個人」澎湃翻騰的內心景觀？」兩個特大號質疑來加強語氣，只是心隨指落，忽然就繞道馬康多「思接天外」去了！
文本之為物，讀者起碼要有戀物的衝動，至於愛得到愛不到，真的是隨人本事，而其間境遇的作用也是不可忽視的。先前與德俊通信談有關讀詩之法，我曾這麼提：
許多時候我以為讀詩能否有所感動有所心得，
正和寫詩一樣，嚴重地依賴情緒，
這正是為什麼我們讀詩集的時候寧可跳著讀，
而不坐在書桌上從頭到尾讀完一本詩集的緣故。
如果說詩評有正確的方法來克服這種偶發的情感的鳴動，
也許有些人是有這樣的能耐與修為，
但我傾向於覺得詩的能量與身姿
其實是很難用一根既定的尺度去加以衡量的，
這也是我前頭說批評對於心感神動的剎那是無用的道理。
波赫士說他喜歡十四行詩，是因為目盲，一切得靠聲律記誦，長詩和自由體吟不來也就作不來，傳統的聲律調性有助於導引詩人的心中意念隨境流出。這說法雖然強調格律的意思較明顯，但我以為已經隱含某種中國傳統的詩「興」，也與陳世驤論詩「興」之起的說法相當。翁文嫻《創作的契機》〈「興」之涵意在現代詩創作上的思考〉一文中引陳說：「『興』的因素每一出現，輒負起它鞏固詩型的任務，時而奠定韻律的基礎，時而決定節奏的風味，甚至於全詩氣氛的完成。」我想這是對詩的奧秘的高深體會，也是對文學史精微考察的的論。
陳說重在創作，我衍而推之：識取詩興，是讀詩的第一眼，也是讀詩意境的完成。作詩以興起，讀詩亦以興發，古人詩話有時以彼之言語為自家身段，正似巫者被山鬼附體，一時恍兮忽兮，形神相接的手舞足蹈，滿口橫沫。我以為這種情狀，表面上是抄來捷徑，實際上卻極可能正是與詩意相默相視的境界。我說妳的〈記載〉以雨起興，而後便隨著雨興或寂寞遊走、或華麗變身，便是基於陳世驤的興法。妳的詩句：「跟隨著你的當然是我／愛的符鎮，字的咒降／散盡魂魄仍然不足以替你壓住／滿屋子裡振翅欲飛的／你睡前的詩意。／當然，你就是我／在同一條河道裡擁擠前行／變化為泥，或修練成魚／唯有我才記得住／每一次沉下和躍出的速度。」既是戀人雨夜隨行的記載，又何嘗不是讀詩者在詩行中踏出的堅實腳印？
清代汪師韓《詩學纂聞》論詩有四美四失。四美是博、新、切、巧；「切」是指貼切於一特定的情事。四失是「既美矣，失亦隨之。學雖博，氣不清也，不清則無音節；文雖新，詞不雅也，不雅則無氣象，且也切而無味，則象外之境窮；巧而無情，則言中之意境盡。」依此觀點，我以為這一年多來妳的詩作如〈記載〉、〈木瓜〉、〈大子夜歌〉、〈雅教斷簡〉等，正擔當得起具四美而無四失的評語。果子狸說妳從鬼雨書院走出來，一方是情感的淵嶽雲藪，一方是知識的巨大召喚，也是切中精要。吳文英有七寶樓台，須得拆碎才得見其妙，妳的樓台，讀者只攜遊興，尋階而登便是黃河遠上。容我再拜。
說得如此莊重，其實我得再反折過來說：既然讀詩以興起，以興結，整個動作也正是心之輕舉，是「遊於藝」似的的快意。就算它只是妄動，也還是心動，遠比麻木，比為學術「客觀」而板臉面忘形聲要來得好！布恩迪亞家族老祖奶奶「迷信起於一時靈感」的說法深得我心，如果詩是飲食男女的生活，讀詩像餓了便吃飯的日常，我實在看不出有必要把它正正經經地搞成個大彌撒！我想這就是我的詩的馬康多主義。
關於妳問的「人對當下境地的反思是什麼，而這層返思又夾帶滲透了多少對歷史的觀照?」我想我多少也答復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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