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鳥事，我總會想起幾則關於伊卡魯斯落海的故事。
奧維德《變形記》在中世紀的版本裡有幅木刻插畫：悲傷的戴達魯斯提著兒子的殘肢，裝進木桶，準備下葬。在多數有關伊卡魯斯的畫作裡，伊卡魯斯已經被聖化為一個犧牲的神祇，死後仍有眾多天使的守護，例如阿拉巴馬大學的校園裡躺臥的伊卡魯斯石雕便是。但我所說的這幅版畫的主角與其說是墜落的伊卡魯斯，不如說是戴達魯斯。因為這位創造發明的機械建築之祖雖然滿懷悲傷，但刻版底下的神情依然堅硬如神祇，兩隻翅膀也仍然堅挺，彷彿是另一支族類─一支擬神或僭於神的人類。後世百千幅有關伊卡魯斯的畫象或雕作，都沒有一幅具有如此剛毅的眼神。用木桶安葬似乎反映了一個奇異的風俗，可我查遍手邊有關神話的書，仍未見明確的說明。根據奧維德，伊卡魯斯是墜入海裡，多數的藝術也表達了這個認知，但這幅插畫裡的伊卡魯斯似乎是墜於陸地，於此所謂的陸葬，似乎暗含著某種再生的意思。這與我以下想說的第二幅畫有點關連。
第二幅著名的伊卡魯斯墜落出於法蘭德斯畫家布魯蓋拉（Pieter Bruegel）之手。這幅畫最奇特的是墜海者僅佔偌大畫面右邊的一小角落，而且只看見雙腳在浪中掙扎，畫面正中央的泥犁田農夫、牧羊人以及與落海者同一方位的一位釣魚人，對這樁悲劇全都不當一回事，甚至看都沒看。唯一稍加注目的是一隻枝頭上的鷓鴣。根據希臘神話，那隻鷓鴣正是被戴達魯斯害死的姪兒，也就是伊卡魯斯的表兄Perdix死後的化身。以藝術評論家的說法這奇特的畫面，似乎隱含了幾種詭異的意涵：第一，生命比死亡更重要，諺語的說法是”no plougs stop for the dying man.”聽來雖然殘酷，但極為實際。伊卡魯斯的故事在文藝復興之前寓意著人類的驕僭，但其後則代表啟蒙者對知識追尋的勇氣，記得是歌德還是哪位大師甚至將布魯蓋拉的畫視為人類理性精神的躍進，因為神樣的人(或者直稱為神)的墜落並不足惜。儘管我常為布魯蓋拉的畫裡，無人對悲劇瞥以一眼的態度感到悲傷與驚愕，但也常為他的冷酷現實所懾服。第二、既然鷓鴣是這事件中唯一的觀看者，布魯蓋拉似乎又有意要帶出一報還一報的傳統思想，我以為在這個意義底下，觀看即意味著某種審判。因此，第三，看與不看遂變成這幅畫中的某個無形卻帶著嚴厲目光的主題。
德國藝術史學者Christian Völinger在解說布魯蓋拉這幅畫時，將之與希臘神話中另一則被無知於酒的農民所擊殺的Icarios的故事連結在一起，並且認為Icarios及其女Erigone在春耕播種中具有重要意涵。神話中，Icarios是酒神Dionysus的追隨者，有回以酒待客，卻被無知於酒味的農民擊殺，其女Erigone也跟著傷心自殺。Dionysus憤而以瘋病襲染雅典，致雅典女子自吊於樹端，且將Icarios被置入天空成為牧夫座。後來德爾非神諭解除了這項懲罰，殺人者終於償報其罪，而此後雅典女子也開始了在樹下懸繩盪鞦韆的春祭。至於Icarus與Icarios是否真的有文化史元的關係，似乎也沒多少證據可以證明。藝術史家偏愛這麼看，讀者也仍有自說自話的權利。
第三幅與伊卡魯斯的畫是馬蒂斯的剪紙名作：那位鮮藍底色上，帶著一顆鮮紅的心，身旁綴滿黃色星星的黑色爵士舞者。乍看之下，馬蒂斯的這幅畫色彩明亮，滿溢著生之律動。但實際上，此畫是為空戰殉難的飛行員致敬所作，原本一齣現實的悲劇在藝術的巧思之下完全以生命的力量展現，生與死以一場嘉年華似的爵士給混同、置換了。不消說，這才是我自己最喜歡的伊卡魯斯，因為馬蒂斯的技藝讓我相信死亡其實是可以華麗以終，輕鬆面對的。我喜歡這樣的輕。
究其始，馬蒂斯的想法應該是得自葉慈的名詩〈一位愛爾蘭空軍預見自己的死亡〉。比較幾個譯本，雖然我最喜歡楊牧譯詩裡的「雲間騷動」一詞，但因楊牧的譯詩早已落入納莉的泥水，我且抄來裘小龍的譯詩(《麗達與天鵝》，灕江出版社，1995)：
我知道，在高高的一塊
雲端，我將結束我的一生；
那些我保衛的人，我不愛，
那些我抗爭的人，我不恨，
我的祖國是蓋爾特的十字架，
我的同胞是蓋爾特的窮人，
無論結局怎樣，都不會使他們過得更壞，
或使他們比先前多一些歡欣。
沒有法律或責任吩咐我去參戰，
沒有名人，也沒有歡呼的群眾，
只是一種孤獨的狂歡騷動，
驅使人在雲端混亂抗爭；
我權衡了一切，什麼都想了想，
那未來的歲月彷彿只是浪費一場，
我留在身後的歲月也是浪費一場，
與這種生活平行的，是這種死亡。
是不是？帶著沉重民族枷鎖的葉慈也有如此漠視愛恨、穿透生死的輕盈時刻。Michael Nymann為舞台劇製作的配樂《The Fall of Icarus》隨然也是簡之又簡，但強力拉扯的絃樂畢竟少了我所想要的輕翔。
多年來，我的伊卡魯斯還在飛著。幾米也曾畫過一幅伊卡魯斯以鐵翅飛越蒺藜似的迷宮。他沒有墜落，以想像安抵了生命的現世，證明了自己也是個勇者。沒有人說逃離迷宮的飛翔氏非得落海不可。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