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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05-06 12:30:41| 人氣5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我的非庶民生活(二)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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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週末的下午,女兒的幼稚園辦母親節活動,我唯一的選擇就是陪依依參加她私自報名的親子卡拉OK大賽。時間是下午兩點半,家長端著一盤又一盤的餐點領著孩子們陸續抵達,孩子們開始玩耍,家長和老師把米粉、蘿蔔糕、雞、鴨、各式滷味、鍋貼、玉米湯、豬腳湯、銀耳桂圓湯、布丁、糕餅、水果盤……,在大班的小書桌上以ㄇ字型排開,豐盛到滿溢的食物讓來賓們以為這是一場準備開到夜裡的盛宴。然後節目開始了,A級和B級的小朋友在一屋子的喧鬧中分別跟著老師一邊做動作一邊錯落地朗頌應時的英語童詩。我和其他中年或剛進入中年的家長一樣,變換了幾個角度,讓傻瓜相機的閃光燈此起彼落地參與講台上的演出。但就在同時,我還一邊心念著那場我無法分身聆聽的楊牧演講會,我想要記起一些他的句子卻始終不得;我知道自己並不善背誦也不曾努力背誦詩句,可這時卻有一種偏執想要逼出任何一句,任何一句,一句就好,傻瓜向機的快門沒有聲響,激不起我任何感受,詩句無法出現。然後我回頭看到岳父,依依的外公,一個句子從女兒背後的牆上蹦出:「這時我們都是老人了──」。這句出自《有人》的〈學院之樹〉。我有點心安了,因為彷彿與楊牧有點關係了。也更不安了,因為自己,和女兒的活動,因為學院之樹長在奇異之地。

II
比賽開始,我和依依毫不扭捏的在電視螢幕邊,拿起麥克風唱〈小蜜蜂〉。我幾乎沒有開口,因為依依的起音太低,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搭上她的調子,只好張著嘴假裝有唱,唱完還提醒依依要對掌聲說聲謝謝,下台後也試著跟幾位女兒同學的家長哈啦幾聲,稱讚她們的小孩。然後一個個歌手和伴唱著便接續下去。其實,在巨大的迴聲裡,我大概什麼都沒聽到,眼前的家長有很多不同的臉孔,我約略可以分辨,但我並不見得知道她們(媽媽居多)在作些什麼事,小孩是誰,小孩們的個性如何,喜好如何?也許我聽到了,也確信有幾個熟悉的名字在耳邊飄過,但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個疏離者,那是一個我可以到場、可以上台,卻無法讓自己順利進入交談的場景。「在彗星和廢棄的太空艙之間慢飛探尋∕如一尷尬的不明飛行體」。然而,從二十年前初識詩劇《林沖夜奔》以來,楊牧的電波就不斷干擾我的飛行,以及著陸,「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東」,那一夜我和好友阿桃等在寶樹堂的美麗房間中喝酒、朗讀這些句子時的鋒發逸興;那一夜,至今我仍記得。這二十年,我並不曾「遺忘了歲月∕復被歲月所遺忘」。眼前的臉孔,我竟無一識得。楊牧的白髮在演講會堂閃著光,我聽不到聲音。

III
唱歌的孩子們繼續唱,家長們繼續哈啦對話。我悄然撤退。進入孩子們的圖書室,我坐在六角形的台座,看著一櫃歪斜著繪本的書架,心想:就在這著陸吧!我隨手抽出一本安野光雅的《跳蚤市場》,是上誼出版的。我知道安野光雅還有好多繪本童書,比如《進入數學世界的童話書》三冊,他用最簡單的圖畫讓小朋友從分類、區別、組合、類比、迷宮等方法進入數學的世界,那是一個我從來都陌生且無法感覺趣味的異鄉,但我居然想藉著這些書讓女兒對它發生好感。手上的這本《跳蚤市場》也類似某種數學書,裡面只有圖片、擺滿密密疏疏的各式生活用品的攤位,卻沒有任何一個字。顯然從宏觀的角度來看,他要說的是一種分類,這裡有五金鍋碗瓢盆、果蔬,那裡有鐘錶、童玩,但細細讀來,我在來來往往、衣著不同的買者和賣者之間聽到一種沉靜的喧嚷,那讓我感到安慰。那是一個人門靠著各種技藝生活的年代,初級的生產工具比如刨刀、鋸子、犁頭、水泥鏝、花剪、縫衣機;次級的產品比如帶著雕刻鴨頭的木盆、從鐘裡拆卸下來的零件:齒輪、數字和指針,它們也許剛逃出鐘面,又等著被組合進另一部機器。我看著這市集,想起《單車失竊記》裡焦急的父親帶著小孩和朋友在茫然地搜尋可能已被分解流落街頭攤販的單車組件,故事裡失業的父親為了得到一份刷電影海報的工作而必須當掉做為老婆嫁妝的床單,他拿著換來的錢,看到公營當鋪的職員拿著自己裹成一包的床單,爬上梯架,把它堆在無數的床單包裹之上。我知道那以巨大的數量增強感傷的一幕被史匹柏挪用到《搶救雷恩大兵》軍部發送致陣亡士兵家屬的段落,好傢伙。我又想起影片裡父親上工的第一天,他與一群同樣身著片商的制服的夥伴,一式地肩扛著木梯,載著糨糊桶,昂揚騎車出發的光影,那光影定格在我腦海裡也好多年了吧,在安野光亞的市場鋪子裡,我又重新將它放映了一遍,為了忘記幼稚園大廳中我辨識不清的臉孔,也為了忘記楊牧的美學飛行。

IV
再翻一頁,還有些屬於休閒娛樂之用的器具,比如說在那一頁的左上角,有一部豎琴斷了一根絃,買者有心跟老闆殺價,卻希望斷絃能被全然修復,旁邊有個戴高帽的老者牽了孩子在試彈另一部直立式的鋼琴。他們是什麼階層的人呢?小孩彈琴時曾經慘遭喝叱嗎?《夏先生的故事》裡,徐四金就曾經為那受傷的小男孩申冤,桑貝還用畫筆為他報仇,把那教琴的老師畫成面目醜陋老太婆。旁邊有一攤賣椅子的把電椅和牙醫的診療椅併置在一起,讓人一看就想起可怕的看牙經驗,我猜安野光雅自己一定有過類似的童年。

V
可一定也有真心喜歡音樂與律動的男孩吧,比如說《舞動人生》裡的礦工之子比利,他那麼傾心的按著琴鍵,彷彿可以在簡單的聲音裡聽見亡母的輕聲細語。可是冬天來了,礦工發現比利男孩居然不學拳擊還偷學芭蕾,甚至還和男同學麥可間有曖昧的關係,他憤怒地揮動敲煤的大鐵鎚把妻子的鋼琴擊成碎片,窄小的後院裡偶而夾雜著斷絃的回聲,平安夜,一家子帶著funny的彩帽過節,小比利坐在火爐邊,把一根破碎的琴鍵放進入火裡。這就是他們的平安夜,父親不禁掩面而泣。沒有說出來得的比說出來的更令人悲傷:礦工罷工,市面上燃煤不足,即使有,參加罷工的礦工父親也不能拉下臉去買煤,更何況家裡已經一窮二白,亡妻的鋼琴,從前的記憶,干擾現實生活的音韻,孩子的未來,你能怎樣?楊牧說:「秋深了 ∕ 秋是心的偽贗」,而比利和父親的冬天,卻殘酷得無比真實。爐火的顏色並非楊牧的「明快如酒 ∕ 誇張如求愛的手勢 ∕ 如歌人散開的髮辮 ∕ 舞者的衣」。

VI
你能怎樣?汐止的兩次大水淹沒了岳父的兩部山葉鋼琴,被水泡過的琴一天後便膨脹而碎散在泥裡,多麼容易啊!泥水裡的琴絃一點聲響發不出來,也許只有在工兵的推土機推斗的齒牙粗暴地觸及它時才會悶哼兩聲,我知道那聲音立刻又會被其他垃圾和報銷的傢俱擠壓了去。而我心中的另一部琴呢?它再也說不出口了。已經六歲的女兒對畫畫與美勞的興趣顯然遠過於音樂。我心中的巴哈也許她不會有機會懂得,我的父親也從來不知道我一直想要有支小提琴。雖然我曾見過他少數的唱片裡有過托斯卡尼尼指揮ABC交響樂團演奏的貝多芬交想曲全集,也好像有歌劇和探戈音樂,我與父親之間卻從未在音樂上有過任何值得記憶的交談。你能怎樣?都已經過了幾十年了,而未來還有好多年要過。將來,我可能跟女兒說起我的巴哈嗎?楊牧的急流,我又如何不釋:「這是大地黃昏,時間以 ∕ 複眼注視急流的重重心事──」

VII
上星期帶女兒去鶯歌,在陶瓷博物館女兒喜孜孜地發現一堆白瓷馬桶也在展示之列,更高興還有一個馬桶裡播放著陶瓷藝術與生活的MTV。是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嗎?我抱著還不夠高的女兒由上往下看馬桶裡的螢幕,看著水流一次次把玫瑰花瓣沖入沒有底的某處,而僅存的一瓣又一次次浮出白瓷視界,女兒很高興這樣的設計,我也很高興至少她在這樣的現場聽到、看到我所喜歡的音樂花瓣。我們又走了一段長路到老街的藝品區,各吃了一根冰棒,又賞玩了好些瓷蛙瓷娃娃,天氣滿熱的,依依也累了,我知道她在找尋什麼中意的小東西。有個女孩坐在藝品店的台階上吹陶笛,簡單的音調在雜沓的人群裡還算清亮,我問女兒要不要就買支陶笛,她說:隨便啊!我知道,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就表示至少她並不排斥,也還算喜歡。我們往回走,她東張西望地又走過了幾家,終於在一家店門口停了下來,一攤子的陶笛,上面都是卡通圖樣,她最愛皮卡丘,我便選了一隻皮卡丘給她,而她不置可否。我猜是因為她不喜歡陶笛的藍色繫帶,她對顏色一向有強烈的主張。於是又挑了另一個紫色繫帶的皮卡丘,但她最後還是決定要一隻有紫色繫帶的企鵝陶笛。回家的車上,她沉沉地睡著了,胸前掛著她的陶笛。我心想,她真的喜歡音樂嗎?我不知道這樣一天的記憶,她能留存多久?

VIII
回到家,她迫不急待地便要吹陶笛,我便任她胡亂吹按,一個晚上房間內外都是些或高或低或短或長的的嗶嗶聲,不成曲調,當然。但我第一次覺得她還算喜歡樂器。第二天下班回家,我問她今天還有吹嗎?她還滿臉高興地說:有啊!接著又滴滴滴滴地吹了幾聲。晚上她放小魔女范曉瑄的唱片,居然試圖用笛音去配合曲子的節奏,可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按孔如何才能形成曲調,於是我把包裝盒裡的按孔說明書拿出來,照著說明的位置把八個音階反復吹了幾遍,還試著依示範譜裡的《掀起了妳的蓋頭來》,吹幾個小節,我看到女兒的眼睛亮了起來,這是她在讀書和做美勞時才會出現的專注眼神,然後她也要求試著吹音階,Do、Si、La、So、Fa、Mi、Re、Do,她第一次成功了八個音階,自己也很高興,但當我要她依譜從低音開始吹時,她還是堅持要反向而行。我知道這又是她某種自我主張的結果,就像她在做美勞時常愛做些調整一樣,就像安野光雅書裡的魔術機器一樣,做出來的東西往往就是有些變形的趣味。就任她吧!雖然我知道音樂的訓練在初起的階段絕對必須依序而為才能養成基礎,但我還是不願勉強她。她的勞作可以讓她發現完成、完善以及變形樂趣,音樂則是另外一個世界,音樂的結構、法則和音樂的心,尤其是它與記憶之間的關係,是全然不同的,我無法讓她現在就明白。我坐在電腦桌前,「設想 ∕ 曾經來過的或許將在這一刻──」,但這一刻,我還是貪婪地希望有一些美好聲音可以繼續在她的腦裡響著。又過了兩天,我問依依為什麼想要企鵝陶笛,而不是皮卡丘?她說:「那隻皮卡丘的眼睛畫得太醜了。」果然,她對圖像的關心更甚,也幸虧她並無會盲目因寵愛的偶像而犧牲了自己的判斷。流行與美學顯然是有些複雜,那一刻,我對小孩的美學觀感初步有了一點覺知。

IX
跳蚤市場有另個一攤賣各樣的銅管樂器,那也是另一個世界,像普魯斯特的火車時刻表一樣。攤子的右邊有個圍著圍巾的大人用眼睛湊近小號的吹嘴,也許他是一個失意的物理學家,沒人在意他的計算式,而試圖從彎管的黑洞裡發現一個曲型空間。另一個小孩把直管軍號吹嘴貼在右耳,也許他有個醫學院的堂哥曾經跟他玩過類似的遊戲,而這會兒他津津有味地聽到的,恐怕是市集上各種各樣的心跳聲,也許過不久他也會試著模仿巴爾札克書寫人間喜劇。攤子前還有個小孩頑皮地把法國號的喇叭口罩在自己的頭上,兩隻腳一高一低地扮演小丑走路;不,也許那是其他小孩的惡作劇,並且在他頭上猛吹了一下,而此刻他們已經逃出了畫面,到別處嬉戲去了,只留下他一個人他昏頭昏腦的不知所之。

IX
最後一頁,進城買貨賣貨的的人,拖著拖車走出漸次收攤的市集,從車上載運的物品來看,他今天大概生意還不錯,自己的畚箕賣得差不多了,他換得一車子的陶罐、木盆、掃把等日常用品,買了一幅畫掛在拖車的外面,他的小女兒跟在後頭,手上還翻著一本攤子上買來的故事書。他們將滑下街心,走出城門,並不算太遠的世界「那裡熾熱而明亮」。

X
我逛完了安野光雅的市場,耳朵聽到有個女孩在大廳唱起一首我並不知道的英文歌,我拿著書出去看,是依依的同學恩雅和她媽媽的歌聲,準確的音準、咬字和節奏讓我驚奇不已,彷彿看見比利在面對皇家芭蕾舞學院的甄試考官時,從腳下開始的左右律動。很慶幸,大方的恩雅並不是那個電影裡的那個「啞巴歌手」,也不是那個愛爾蘭女歌手,她是自己,我看見她,聽到她的歌聲,心中充滿感激與希望。希望讓比利的父親和哥哥重新回到Durham危危墜墜的地下礦場,也讓他們有機會乘坐倫敦地鐵的電扶梯上升到Covent Garden的皇家劇院,看到比利在《天鵝湖》裡那讓人心魂為之凍結的跳躍之姿。而那一刻,我的楊牧來到了幼稚園的大廳,他說:

他生未卜
此生方才開始
晨雨滌洗著大地
……

XI
我記完昨天下午的心情,女兒在樓下唱出Do、Re、Mi、Fa、Sol、La、Si、Do,又反過來Do、Si、La、So、Fa、Mi、Re、Do,反復幾次的音階,我確信音程之間還算準確,雖然不是絕對音感。但那無所謂,她剛剛又用摺紙做了一條紫色的大頭蛇,她拿來跟我說:「你拉動這紙片,黃色的蛇信還會振動哦!」蛇的歌聲,誰曾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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