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嫻來信：
「昨天我竟然破例在吵鬧的咖啡館看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書。這和看的是甚麼書大概很有關係。昨天看的是魯迅，看的很慢，因為一邊看一邊想，而且想的很用力。魯迅一直有種促使我這顆不輕易流淚的心突然漲潮的力量。
我想，我也跟鯨魚一樣，期待著巨大的甚麼。否則我不會對魯迅動心。你不知道我們這一代把魯迅遺忘到甚麼地步了。我喜愛紅樓夢，不只是高明的藝術技巧，還包括了那其中深刻著墨了太多我關心的課題。本質的，抽象的。在這具象的事物太多的世界，我們難以閃避各種物體的追擊，電腦，書本，衣服，食物。」
阿鈍答：
佳嫻兄，因著妳說魯迅，我隨手翻開日前所購《魯迅作品精華》第二卷，才發現其中「兩地書」部分居然只選了三篇他與許廣平的書信。令人不快的是這三封信都在談關於犧牲、奮勇之類好為人師的屁話。幸好的是，他居然以「廣平兄」為信頭稱謂，還講了關於稱兄的緣起，我多少以為他這是種虛掩之詞；這從信末他說「時候不早了，就此結束了」兩句，大似今人網談深情款款的結語可推。(我又胡說了)
我的生命情調過於沉重，絕大部分應該是從小家庭疏離氣氛內化的結果，剩餘的，大概一半是早時讀史，受到時代轉折力量擠壓過度又投射於現實的緣故，另一半則是詩情中對光景消逝的敏感所致。積澱既久，想逃離腳下土地的意念更甚，沉重與巨大之於我，是既親又恨，所以我讀偉人著作，總忍不住想給他揶兩下，圖個輕快，若因此唐突了妳的魯迅，還請包涵。
雖然如此，我還是對魯迅感到萬分景仰的。小說不說，他的詩「敢有歌吟動地哀」、「於無聲處聽驚雷」，散文詩〈螃蟹〉講同種相噬的恐怖，〈父親的病〉講習俗裡叫嚷的罪等等，穿透力十足，簡直就像他所喜愛的跳蚤一樣，吸人血時，直截爽快。
然而我又不能不說，我更愛的是魯迅對鬼的執迷。那裡頭，他對現實世界的擬仿或對人間世的悖逆質疑，大抵採取了一種較輕盈的態度，是一種對異世界的嚮往之心，童心似地純粹，近乎無渣無滓。例如他在〈五猖會〉裡引張岱《陶庵夢憶》裡說村莊要禱雨演戲，必須入城出郭找長像相似的人扮水滸好漢：
「……於是分頭四出，尋黑矮漢，尋梢長大漢，尋頭陀，尋胖大和尚，尋茁壯婦人，尋姣長婦人…..，用重價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漢，個個呵活，臻臻至至，人馬稱娖而行。……」關於這扮戲傳統，他說「這樣的白描活古人，誰能不動一看的雅興呢？可惜這種盛舉，早已和明社一同消滅了。」甚至他還想生一場重病，好讓母親到廟裡為他許願入戲「扮犯人」。聽到這話，我想妳不會不想起朱天心的。
更有趣的是，魯迅在〈無常〉中還帶演帶說了一段無常上台的戲：
「在許多人期待著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著，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哭。但他一出台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纔自述他的履歷。」
這無常有妻但無兒女，魯迅還替他解釋說他怕兒女一多，惹人說閒話，早就實行「節育」了。他又說大家看戲的時後總愛和無常開玩笑，因為「和無常開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為他爽直，愛發議論，有人情，──要尋真實朋友，倒還是他妥當。」
呀！我又和魯迅開起玩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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