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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11-27 23:39:10| 人氣8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郵思三章(一)戰俘郵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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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曾科長的集郵課中,我突然意識到郵票與邊界之間的曖眛:通郵,是為了跨越邊界;而郵票的本身卻不時提醒我們邊界的存在。跨越邊界是一種個別心靈的欲求,也可以是一種以統治之名行使的集體性權力意志,努力地固守甚至於擴張邊界。前者主要顯現於信簡中書寫的內容,後者則往往簡化為加蓋的各樣章戳。驚心的是後者的力量永遠遠超過前者,前者對於後者,總有一種無法逃脫的無奈。

1945年八月,日本在二戰中無條件投降,美軍在麥克阿瑟的統帥下,開始接管日本,也開始日本的復原建設,同時,留台的日軍羈留在台中東勢新社的戰俘營,等待分批遣返。

羈留的戰俘們,默默盼望著回鄉的日子,已經返鄉的,則仍似遊魂一般,日日面對著家鄉的敗垣殘壁、失業的遊盪、和戰時的苦痛回憶,戰敗以及原爆的氣壓一直籠罩在日本軍民心中。其中可能有幾個人蘊藏了些文學的衝動,想要寫些什麼,但戰後挫敗的陰鬱心緒,卻未必能讓他們的書寫衝動得以實現。因此思鄉者與返鄉者只能藉著還算通暢的郵簡,在共同的記憶中,以隻言片語,彼此慰藉,互相扶持。

曾科長蒐集了一張1946年的明信片,見證了這個時代,也紀錄了烽火後的心情。寄信人是已經回鄉的戰俘本田晴光,收信人則是曾經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戰友本田尤加利。信從日本熊本縣寄出,正面的戳章顯示歷經了日本、盟軍以及台灣當局的查驗。信的內容經同事鐘意譯後整理如下:

朝卿君的來信已經收到,此地暑氣逼人將一直持續到八月,蟬鳴處處,天空晴朗,豔陽高照,但我仍未就業,烏鴉在天空聒叫著,瀰漫著傷感的氣氛。我一直想要保持明朗的心情,好儘快將原稿完成,但實在是有點困難。在陰鬱的日子裏,我仍期待光亮的來臨。希望以後常聯絡,您可以將重要紀事與我們聯絡,我會比較安心。朝卿君現在是否也還安好?最主要的還是要活下去,請轉告我對大家的問候。

看著郵戳及書簡,我想像晴光當時也許正坐在榻榻米上磨墨、醮筆,一顆心在追思過往與瞻望前程間徘徊悸動著……,而拘禁著日本戰俘的東勢在初夏時分,1945年時該也有油桐花漫山地開著吧!

第一回陪父親去長庚住院時,我對父親說起這張與東勢戰俘有關的郵簡,也問起他對油桐花的印象。患了輕微狹心症的父親努力追憶著,說油桐是日本人從大陸引進的,因為經濟價值,日本人當年曾經鼓勵台灣人廣泛種植,油桐生長力旺盛,除了靠種子繁殖之外,也能由根部直接行無性繁殖發芽分生,於是台灣北部及花東縱谷山區就成了油桐的天堂,時過數十載,初夏時分漫山開落的白色油桐花已經變成台灣的特色之一了。1945年時的東勢應該也是這樣的吧!或許更多。

父親說:「去問你媽,她會知道得更多,因為當時日本人鼓勵種植,你的外祖父也曾經在苗栗和花蓮投資種植大片的油桐和香茅草,戰時美軍空襲,你媽那時還小,也經常躲到山區,對油桐印象很深。」

父親年輕時因誤觸雷管,失去了一隻眼睛和四隻手指的指尖。父親年老了,對母親的早期記憶卻依然鮮明,山區的油桐花開也許是他們少數的共同記憶之一。

多年來,我一直沒敢跟父親問起眼睛和手指的事,當然也沒問那雷管倒底是誰丟的,只知道那是父母親之間恩恩怨怨的一部份源頭。而父親會去玩丟棄的雷管,多半也出於年少時的衝動與好奇。年輕時的父親曾經被日本老師要求加入少年團之類的組織,但某次衝突過後,盛怒的父親拿起木棒將教室裡日本軍人及天皇的像一股腦地擊得粉碎,然後就展開逃亡的日子。記得他曾經提過逃亡的路線是沿著今天的台三線到南投山區,其中應該也經過東勢一帶。父親是個反戰者,對軍歌尤其是日本軍歌更是深感厭惡,我想,這樣的經歷該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看著窗外被剷平了山林後高樓峰起的林口台地,話題又轉到高速路旁山谷裡的油桐花。父親說,桐木是高貴的日式傢俱建材,還被用來製琴,自從日本改從大陸進口,台灣也不再種植了。我的印象裡,油桐木應該是用來做火柴棒,父親想到的桐木應該是鳳凰所棲的梧桐吧!我沒點破。我想到以桐名琴故事,也告訴了父親。某人一日遇山林失火,聞有異聲,尋聲奔往,見一木只餘焦尾,遂取之為琴,其音至美,名曰焦桐。

是啊!火焚後,灰燼裡能有琴聲留下,藝術之於燬滅,那是何等的珍貴!父親雖然痛恨日本軍歌,但是似乎仍眷戀著伴他年少時光成長的日本歌謠,有時也會在我的詢問下輕輕哼唱童歌,而那時通常母親也會跟著唱和,彷彿在歌聲裡有些許的相知與相惜。音樂史學者們大概會同意日本歌謠的音韻與精神已經滲入、且已成為台灣音樂裡的重要成分,當然,父母親的記憶應該也算是個見證。

父親很少唱歌,但哼唱起來時,可以聽出他的音質甚佳,沉穩低實中有日本演歌的蒼涼,也有些許甜美。於是我又想起日本導演市川崑的電影《緬甸的豎琴》。片中有一隊殘餘日軍在大戰終結時,整隊徒走向投降之路,隊長原來是個音樂教師,在叢林中他教導弟兄們以合唱渡過漫漫苦日。有個士兵能夠彈奏豎琴並為合唱伴奏,於是沉鬱的歌聲和流水似的琴聲就不時瀰漫在山間、水邊和戰俘營裡。

但大戰的結束並不表示一切戰鬥都已經停止,彈豎琴的士兵奉命去勸說部份負隅頑抗的日軍宜及時投降,但一心效忠軍國主義的軍團終究不為所動,而全部殉身於盟軍的炮火之下。士兵僥倖未死,在目睹無數的犧牲之後,遂就地出家成為和尚,發願要埋葬所有死於異域而無人收埋的骨骸。

我在想,和尚枯坐的身形、他悲茫的眼神、琤琮的豎琴、和戰俘營中的哼唱,或許正是初夏時分晴光寫信時的影像與背景音樂,在輕緩的嘆息與夏日林中蟬鳴及天上鴉鳴之間,形成一種奇異的對比,而新社山區也許油桐花正漫山開著,讀信的尤加利在想些什麼呢?他聽到囚室外的小鳥講話嗎?

「唧唧啾啾……」像馮內果在大戰結束的次日從戰俘營裡出來時所聽見的一樣?

在長庚病房裡,我對父親說起正在閱讀馮內果的反戰科幻小說《第五號屠宰場》。馮內果是1945年二月二十三日德勒斯登大轟炸中的少數生還者之一。那場空襲,美軍轟炸機先投下高爆彈,將所有的建築結構都震碎,再以燒夷彈將一切聖餘的都焚為灰燼,結果是不設防的「易北河畔的翡冷翠」德勒斯登死了十三萬五千人,絕大多數是無可奈何捲入戰爭而手無寸鐵的平民。

馮內果當時是美軍戰俘,被德國娃娃兵囚在地下的屠宰場工作,幸運地躲過浩劫,逃到郊區又被捕回來參與挖屍的工作,他終生無法忘記在那蛾摩拉城式的焚城天火所留下的廢墟中挖掘屍礦的的記憶。但他並不記恨德國人或美國人,因為像十字軍一樣,「只是一批無知的狂妄之徒,其動機純然出於偏見,所經途徑都是血淚築成」,戰爭只是瘋狂的愚行,是小孩扮演英雄的無知遊戲。馮內果的眼淚大概流乾了,卻也因此能超脫於塵世,用星際的視野去看戰爭與人性的荒謬。一九六九年馮內果出版了《第五號屠宰場》,在越戰末期的反戰浪潮中,間接掩滅了美軍在越南叢林及河內所撒下的大火。書末他寫著:

  「然後,一天早晨,他們起床時發現門已打開,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歐洲戰事已告結束。
  畢勒他們蹣跚的走了出來,走到樹蔭下面,抬頭望見樹枝已冒出新葉。外面一片荒涼,沒有車輛,沒有人群,路旁只有那輛被棄置的馬車...。
  小鳥在講話。
  有一隻對畢勒說:『唧唧啾啾?』」(洛夫譯)

父親靜靜地說:「所有的戰爭受害的都是老百姓。德勒斯登、河內、南京、東京、廣島、長崎……通通都是瘋狂的。」一隻漸感疲憊的眼睛和另一隻永遠不會閤上的塑膠眼睛意一起陷入沉思。平凡的見解,卻也是對戰爭最深的鄙視與憐憫。

在許多征伕與軍人曝屍叢林的時代,父親的意外受傷應該也還算是幸運的吧!他只被歲月俘虜。也許,還有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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