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裡,再也沒有浩一這個人。
就像他從沒來過一樣。
還是不一樣的,如果他從沒來過,我的生命就像浸浸長夜般,甚麼也看不見。
他是我的希望,他是我的光,認識浩一後,我才能體會到為什麼神話裡的夸父拼死也要追到太陽。
因為太陽的光,我看見了萬物,看見了這世界的美好。
一旦生出留戀,便捨不得離開。
可是,浩一走了,我親自送走了他。親自把我禁錮回那無邊的黑暗裡。
我忍不住在鏡屋的佛堂裡痛哭了半個小時。
鏡屋用那隻可以把妖魔鬼怪拍出身體的手,溫柔地撫慰著我的背。
她在她的圈子裡,見慣了人世間的執念,非常反對,卻也能夠理解。
離開鏡屋的家後,我載菊地回家,她也許看出了我方才的崩潰,說了明天還要來我家看我。
她以為我會請假。
「不用了,咱們明天醫院見。」
哭過一場後,我的語氣變得淡然,又恢復成認識浩一前,那個對什麼都很冷淡的我。
在這世上,已經沒有浩一保護我了,我重拾了我的武裝。
菊地也沒堅持讓我請假,她大概怕我一旦請假一個人在家,會發生更不可收拾的事。
明天照常上班,起碼在她眼皮子底下。
「妳放心。我的命,是浩一用他的命換來的,我不會自殺。」
知道菊地對我的關心,在她下車前,我向她保證。
只是浩一,我還是很想你,很想再見你一面。
後來的生活又回復常軌,我仍然是一個工作狂,一場三四個小時的手術,我一天可以開三台。
有很多人來關心我和菊地的事,不是說要結婚了,怎麼沒有下文?
菊地善解人意,把壓力全攬在她身上了,她說她覺得我們還年輕,再談幾年戀愛吧。
我父親也找我們去問過話,菊地給了他一樣的答案。他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
我想,他是理解我的。
對於我長期超時工作的情況,很多人都勸過我不要那麼拼命,當心搞壞身體。我總是四兩撥千斤地說反正我還年輕,能多救一個人是一個人。
像浩一與我那樣的悲劇,能阻止一場是一場。
又過兩年,菊地辭職了。她的父母身體不好,她打算回家鄉開業。
感謝這些年來她無私地陪伴,我給了她一大筆錢,說要入股她的新眼科診所。
送她肯定不要,入股她倒是接受了,並強制我這個股東,每隔一陣子要去巡查診所的經營狀況。
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能到處走走散心。
父親也退休了,去鄉間買了一塊地種水果。他把院長的職位交給他的副院長打理。我沒有繼承家業,父親也沒有強迫我。
身邊的人都有了穩定的生活,我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這天,是很平常的一天,不同的是,我因為醫學會議和幾場手術,已經連續工作了十九個小時,昨天也只睡了兩個小時,前天三個小時。
不同的是,今天一整天,天空中掛滿濃重的雲,看上去要下雨卻也沒有下,要下不下的,像老天憋著眼淚。
剛完成了一場教學演示,接下來沒有病人,我準備回家休息一晩。
回家時經過急診處,看見急診處的同仁們忙成一團。
急診處的忙亂其實是常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但不知為何,我沒來由地靈光一閃,就想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急診處的值班同仁說,那個渾身是血被送進來的傷者,受傷原因是車禍,全身多處粉碎性骨折,多處臟器出血,情況很危急,值班醫師沒有能立刻手術的,急診部主任打算自己上。
我向同仁要來了傷者病歷,那病歷的最上方的基本資料,赫然寫著一個熟悉的名字。
山田雄二,男,十七歲。
我渾身一顫。是浩一的弟弟。
一樣是車禍,一樣的十七歲。
浩一的父母都在外地,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想著當年,那個在浩一家寫作業時,總纏著我,讓我跟他一起玩的可愛弟弟,我不能讓浩一的悲劇,在他的親人身上重演!
「傷患情況複雜,這台刀我來開!」
我強迫自己回神,準備前去換手術衣!
急診部主任能夠處理外傷,但他並沒有太多手術經驗。
「可是青海醫師,你已經連續工作了十九個小時......」
同仁憂心地看著我。
「沒事,我習慣了。」
我一定要救雄二,替浩一報父母養育之恩,也彌補當年我救不了浩一的遺憾!
這場手術由我主刀,急診部主任協助,除了外傷,雄二的動脈、肺臟、脾臟和腎臟都有破損,我細心地一一找出雄二身上的傷處,一一完成縫合。
我現在的狀況其實不大好,渾身疲倦,腦子腫脹,若不是那一腔一定要救回雄二的執念,還有這幾年來我已經把自己訓練成了開刀機器,每個動作都乾淨俐落不帶感情,我應該撐不下去。
雄二的傷勢複雜,等我完成整套手術,制止了雄二嚴重的內出血,已經過了六個小時。
粉碎性骨折的部分,則是由骨外科醫師接手。
當我走出手術室,只覺得全身麻木,沒有感覺,整個人就像具行屍走肉。
浩一的父母已經等在外頭,兩老急得哭紅了眼,我安撫他們手術很成功,接下來就是等雄二醒來。
他們欣慰地感謝我,感謝我救了浩一的弟弟。
我也紅了眼眶。雖然浩一不會知道了,可是,我還是想告訴他,雄二沒事了,不要擔心。
急診部主任跟在我後面,擔心地看著我。他說我的臉色很不好,趕緊回去休息吧。
我說好,馬上回去。
換下手術袍,回到休息室,強撐著後的乍然放鬆,讓我有些走不動了。
先在辦公桌趴一會兒,再開車回去吧。
可能真的累了,我睡得很沉。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陣熟悉的聲響,把我的意識喚了回來。
小滿。
浩一死了,菊地回家了,父親去鄉下種果樹了,會叫我小滿的人,都不在我身邊。
到底是誰呢?
我睜開眼睛,還是在辦公室裡,不同的是,窗邊站了一個人。
白上衣,藍長褲,一個熟悉的,清瘦而頎長的背影。
「浩一?」
那熟悉的背影,一個我知道不可能再出現的人,我不能肯定,猶豫地喚了一聲。
浩一回過身來,他的模樣,還是當年那個十七歲的雋朗少年。
還是那張我最喜歡的臉,最陽光的笑意,驅走我生命中的陰霾。
我看著小滿跪在鏡屋面前痛哭不止。
看著鏡屋一手拍著小滿的背,一面惡狠狠地瞪著我。
「不要告訴他,我還在。」
我卑微地朝鏡屋懇求著。我知道身為陰物對立面的巫女,她對我的存在已經夠容忍了。
我還是不想離開,我想保護小滿,雖然他現在已經有了菊地,萬一以後離婚了,他還不是得一個人?
我知道這樣下去的後果是魂飛魄散,但對我來說,存在並不是唯一開心的選擇。
小滿聽不到我說話,鏡屋在心裡說她不想管我了。
說小滿白哭了。
後來我才知道,小滿和菊地的一切都是演戲,是為了幫助我成佛。
我並不是太訝異,我隱約感覺得到,小滿這個人不大會說謊,他明明喜歡男生,又怎麼可能對菊地感興趣?
他以前不大搭理菊地,自從知道我沒走後,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變得熱絡,怎麼看都像病急亂投醫。
只是,我很擔心,他比以前更加忙碌,更不愛惜自己身體了。
我想找鏡屋勸勸他,但鏡屋不想管我們了。
巫女有巫女的原則,幫我這個鬼魂跑腿搞不好會遭天譴。
選擇魂飛魄散的命運,是我最舒服的狀態。那麼對小滿而言,也許選擇沒日沒夜地忙碌,也是他最舒服的狀態。
我只能不管他做什麼,都陪在他的身邊。
「小滿,雄二的事,謝謝你。」
浩一朝我走來,帶著他的滿身光華。
「浩一,你不是走了嗎?我是在做夢嗎?」
我太想見到他了,也許精誠所至,他真的出現在我面前。
不管是夢境、是真實,九年來,我第一次看見他。
我朝他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緊緊地。
我觸摸得到他,就像他生前那樣。
眼前的浩一是真實的。我終於又再見到他。
「浩一。」
我哭了,投向浩一,緊緊地抱住他。
「我沒有走,一直在你身邊。」
他回抱住我,他的身體是溫熱的,不再冰冷。
「你騙我。」
「嚴格說來,騙你的是鏡屋。」
浩一輕撫著我的背,帶著笑意。
「而且,你也騙我。菊地的事。」
「不騙你,你不肯離開。」
「那麼......我們就扯平了,誰都不要離開。」
浩一輕輕替我拭去眼淚,牽住我的手,一如十七歲那年,一起上學的那些早晨。
隔天下午,青海醫師有診,可他人沒出現。外科部的護理師過來找我,打他手機也沒人接,說我是昨晚最後見到他的人,讓我幫忙找找。
我說給山田雄二開完刀後,他臉色很不好,我讓他快些回家休息,他也滿口答應了。
臉色很不好......現在想想,青海醫師昨晚的氣色灰沉沉的,真的很差。
比我們那些病人都還差。
我帶著前來求救的外科部護理師,去庶務處取了備用鑰匙,找到了青海醫師的辦公室。
青海醫師趴在辦公桌上,一動也不動。
我走過去檢視他,發現他已經斷了氣。死亡時間超過十小時。
開完刀不久他就死了。死因是過勞造成的心因性猝死。
我連絡了前院長,青海醫師的父親。他似乎知道些什麼,看上去不像一般無法接受,聲嘶力竭,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死者家屬,反而表現得很平靜。
「青海院長......請您節哀。」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出言安慰。
「這孩子......已經等很久了......」
說完,青海院長紅了眼眶。
「去吧,去那個能給你幸福的人身邊......」
他最後一次,撫了撫青海醫師的髮,像一個永遠在家鄉等待的慈父,送心愛的孩子遠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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