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黃相間的明亮欄干上貼著數十個有著白色小翅膀的微笑圓臉天
使──童話故事中的城堡以迷宮的造型橫落在欄干后的一大片草皮之
中﹔大象長長的鼻子是滑梯的溜板﹔秋千的上方有著彼德潘在邀翔。
穿著水藍海軍翻領上衣與深藍短褲、毛襪的小朋友,或笑或跑地
蹦跳在這屬于他們的快樂天堂。即使衣服亂了,即使流了些汗,但孩
子們紅潤的臉頰、明亮的眼睛仍是等同于快樂的代名詞。
除了那個小男孩之外。龍蘭祺站在“愛彌兒”幼稚園的外頭,看
著那個坐在榕樹下緊閉著唇的男孩。所有不適合加諸于小孩身上的憂
愁形容詞,卻盡浮現在他的臉上──他蹙著眉、沉著臉,雙眼之間帶
著一種受傷與期待的矛盾神情看著他身旁玩耍的孩子們。
她注意他很久了。
從他半個月前轉來“愛彌兒”之后,她不曾看過他和其他孩子玩
耍過,更甚者,她不曾見過他清秀的臉龐上出現過任何一絲笑意襪子
上的三條黃杠顯示了他是大班的年紀。可是……一個大班的孩子怎么
會有如此早熟的悲痛神情?
在傍晚的陽光下,龍蘭祺沿著欄干走,但目光卻不曾須臾離開過
小男孩的愁眉不展。也許是因為小男孩揉了揉眼的樣子有著意欲哭泣
的悲哀﹔也許是他抿著唇的不快樂模樣,勾起了她的母愛情結﹔也許
是這些天來對這孩子的好奇已經超乎她的想像﹔也許……
管它的。
想讓一個小男孩快樂,需要這么多理由嗎?
龍蘭祺甩了甩頭,加快了腳步走向側邊白色的小門,讓警衛看了
看她的家長接送証件后,即跨入幼稚園之中,第一次走向這個小孩。
“嗨!”她低下頭向小男孩微笑,看了跟他衣服上的名字──龔
子謙。
龔子謙震動了下身子,睜著眼防衛似地看著她,沒有開口回答她
的話,僅僅是把身子向后挪了挪。
“子濂,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龍蘭祺嘴角邊的小梨渦漾著真
誠。
一聲飛機呼嘯而過的聲音,讓龔子謙抬起頭著迷似地望著她身后
滑行過夕陽的飛機。他像是沒聽到她的問話似的,只是看著天邊。龍
蘭祺凝視著他細致的鼻眼,忽然快速地拿出大背包中的紙筆、畫冊,
在白色的畫本上隨性地勾勒出他不快樂而早熟的輪廓。她一向喜歡在
涂畫之間把腦中印象深刻的事記錄下來。對她而言,那是比寫日記更
能引起她回憶的方法。
在繪畫的同時,她察覺到孩子注目的眼光。只是,才抬起頭來,
卻又見到他局促地偏過了頭,假意不看她。龍蘭祺微笑了下,清亮而
有神的眼中有著淡淡的開心──他競沒走開啊。
在夕陽中打量著孩子沐浴在金黃日暮下的臉龐,她手中的筆未曾
停過,腦中的猜想也不曾止息過。
龔子謙該有對相貌美好的雙親吧?他端正而好看的五官如此顯示
著。
龔子謙該有一個經濟背景不差的環境吧?“愛彌兒”昂貴的學費
遠超出一般上班旅所能負擔的范圍。
他的父母不關心他嗎?
龍蘭祺在畫紙中男孩的眉心間又加了几道陰影,忍不住噓嘆了口
氣。
她的好奇心一向很重、很重,而她的心也一直過于善感一尤其是
對處于弱勢的人、事、物更是如此。也因此,對眼前這個稚氣未脫卻
顯得情感內斂的小男孩,她不諱言自己有著超乎常人的關心。
喜歡孩子,所以不喜歡看他們憂愁。
在她的心思愈飄愈遠時,一道淺淺的陰影遮住了畫紙──小男孩
以著極輕極輕的腳步移動著,靠近了她。回過了神,龍蘭祺并沒有蓄
意的抬頭,因為怕驚著了他,故她仍低著頭在畫紙上以簡單的筆調揮
洒著她腦海中的他。
她用手推了几處黑影,讓筆觸柔和自然。帶著笑,她抬起頭。
“像不像你?”
龔子謙眼睛一轉也不轉地盯住畫紙,不自覺伸出的小手卻在摸上
畫紙的那一瞬間即刻收了回來。“對……不起……”他啜嚅著,小聲
的說。
這孩子被拒絕過多少次?龍蘭祺很快地閉了閉眼,把心中的不舍
與伶惜都闔了起來──孩子不需要同情,他們需要的是關懷與愛。
再次張開眼,她恬靜的臉上有著敲勵的笑,她拿起了畫冊遞到他
的手上。“好不好看?”
龔子謙小心翼冀地摸了摸紙,著迷地看著圃冊中的自己。“你畫
我。”孩子輕聲的語調中有著不敢實信的驚喜。
她伸出手將孩子綴綴地往后拉,靠在樹上。“要不要看看我其它
的畫?”
孩子用力地點點頭,眉頭中有著掩不住的興奮。
龍蘭祺將畫冊翻到第一頁一畫紙上出現了一個鼓著臉頰、蹶著唇
的小女孩。栩栩如生的靈活大眼含著几顆委屈的淚水,顯得楚楚可憐
。
“我……看過這個……小朋友。”龔子濂略提高音量,發亮的眼
看向她。
她摸摸他的頭。“記憶力很好喔,她叫商依依,是你們學校小班
的小朋友。等會她出來以后,我再介紹你們認識,好不好?”
“姨!”一聲細軟的童音伴隨著一個飛奔而至的人影。
龍蘭祺開心地笑出了聲,身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小火箭炮撞擊得往
后撞到了樹干。與樹相撞,雖然有點痛,但她依然很喜歡這樣快樂的
打招呼方式。“依依,你今天比較晚喔。”
商依依吐了吐舌頭,撒嬌地把身子膩在阿姨身上,目光卻骨碌碌
地轉到了旁邊的小男孩。“你是誰?”她清清脆脆地問道。
“他是龔子謙。你要叫他子謙哥哥。”龍蘭祺看著龔子謙乍紅的
臉,開口替他解了圍。
“子謙哥哥,你和姨在做什么?”商依依溜下了阿姨的身子,坐
在他旁邊。
“看畫圖。”望一眼龍蘭祺鼓勵的眼神,他勇敢地開了口。
“依依,你的手怎么了?”
龍蘭祺拉過了商依依包札著OK繃的手指頭。
“小朋友咬我。”商依依聲音愈來愈低,而且嘗試著把手縮到身
后。
“誰先動手的?”這活潑過度的小妮子八成又惹事了,否則何必
一臉心虛。
“我。”商依依誠實地回答,但立即開口為自己解釋:“可是是
忠憲先不對的,他搶小華的書,拿雅泰的鉛筆,還趁著老師沒看到時
偷喝雅泰的養樂多。”
“所以,你就打他了?”
“沒有,我就推了下他的肩膀,然后把他的養樂多搶過來給雅泰
。”商依依實況播報地說著:“然后,他就咬了我啊,而且還凶巴巴
地又把養樂多搶回去哩。他說雅秦的爸爸是主任,他爸爸是經理,所
以雅泰的養樂多本來就應該要讓給他。”
龍蘭祺翻了翻白眼,再次體會到貴族幼稚園的階級觀念。真不懂
那些無聊的家長干么給孩子這種職業分貴賤的歧視想法。不過,話又
說回來,這間幼稚園的特色之一不就是“名人子女”嗎?孩子從小習
慣高人一等的感覺,成長過程中氣勢上自然高人一截。
只是一這些家長是否知曉孩子在這種特殊環境下,所可能產生的
偏差人格呢?她在心中忖道。
“姨,你生氣了?”
商依依拉著她的袖子,扁嘴的模樣看來可憐兮兮的。
“老師怎么說?”龍蘭祺柔聲地問道。
“她罰我整理一天的積木,罰小朋友整理三天。”說到別人的處
罰比她重時,她眉飛色舞得像只驕傲的小公雞。
“他咬你,你沒有咬回去嗎?”龍蘭祺捏了下商依依傻笑的臉!
一向凶巴巴的小女生怎么可能和平談判。
“我′真的′沒有咬回去。”商依依轉著骨碌碌的烏亮眼睛強調
道。
“好吧,那你怎么對付他的?”她太了解這個小丫頭了。
“我把養樂多倒到他的頭上,然后把瓶子塞到他衣服里。”商依
依顯得有些心虛地咬著小嘴巴。
“跟人家道歉了嗎?”龍蘭祺正經地問。
“嗯。”小女孩顯得百般不情愿。
龍蘭祺疼愛地揉了揉她的頭發。
她從小看這孩子長大,依依就如同她的孩子一樣。但,寵愛是一
回事,溺愛又是另一回事了,錯的地方,還是該指責──她這么認為
,依依的父母也這么認為。因此,依依雖備受家人寵愛,卻未染上什
么驕傲之氣。
“小朋友有不對的地方,可是你也不可以那樣對他啊,你希望人
家那么對你嗎?”見商依依搖了搖頭,她才又繼續說問道!“積木收
好了嗎?”
“還沒有。有很多積木。”
龍蘭祺轉頭對一直望著她們說話的龔子謙眨了眨眼。一直未曾開
過口的他,沉默得几乎讓人忘記他的存在。這
樣內向的個性,該有熱情的人把他拉出孤獨的陰影之中,而依依
會是個熱情的引導小天使。
于是,她輕喚著:“子謙,你愿意幫依依收拾積木嗎?她需要一
個人幫她。”
龔子謙雙眼盯著龍蘭祺的眼,仿若在評量她話中的真實性有几分
,然而他的臉卻已微微地泛出了興奮的淺紅。從沒有人要他幫過忙啊
。
“哥哥,好不好?”向來不喜歡一個人的商依依,蹦跳了兩步,
軟軟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掌,期待的黑眼珠發亮地看著他。“好不好?
”
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看著小女生高興的歡呼出聲,他的嘴角也
浮上了一抹羞澀的笑。
“姨,我們收積木去了。”
一個綁著馬尾的嬌小身影,拉著身旁高她半顆頭的男孩一路往教
室走去。手拉著手的背影。有著兩小無猜的無邪與可愛。
龍蘭祺抱住了雙膝,清水一般、脂粉未施的臉上浮漾著溫柔。
舉起手撥開頰邊一絲微緊的發,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她在孤兒
院長大,卻不曾以此自卑或自憐自棄過。就物質生活而論,她的童年
也許井非不富裕,然而她卻擁有數倍于常人的愛,孤兒院中的孩子都
是彼此的兄弟姊妹。
兒時的歡樂是她生命中鮮明的一章。不舍龔子謙的悶悶不樂,也
是由于如此吧?
她站起了身,動了動坐了一整天辦公桌而有些酸痛的頸,拉高了
雙手,伸了個懶腰,注視著幼稚園門口來來往往的車輛與家長。喜歡
這種回家的黃昏感受,喜歡這種大家都有歸屬的感覺。
咦?
龍蘭祺的目光望向警衛室旁一個黑色西裝的男子,好眼熟的一張
臉。
龔希一。
她略睜大了眼,身子微向前跨了兩步。是他嗎?
活在台灣的人,只要偶爾還看看新聞,對于這個名律師龔希一與
他的兩個弟弟龔允中、龔廷山就不會感到陌生。況且大眾對于單身的
名人,總有著高度的報導熱誠──離婚的龔希一和未婚的兩個弟弟,
完全符合黃金單身漢的條件。
當然,這三位律師被喻為台灣的三劍客──正義的化身,絕非只
因為其未婚的絕佳條件。真正讓龔家人受到矚目的原因在于──除了
具備律師的專業素養與睿智判斷的正面形象外,他們毫無些許律師世
俗狡獪與鑽營的缺點和形象,一向被視為法界的清流。一如他們的父
親龔啟允在接受這期“法律”雜志專訪所說的──龔家律師事務所的
接件立足點是“良心”二字。
談何容易啊,可悲的現代人若以“良心”為准則,會失去多少既
得利益啊。
如同龔希一這次義務替一位因語言不通而莫名被冠上殺人罪嫌的
美國華僑洗脫罪名一樣。
一時的沖動,讓她朝他走去,為了告訴他她的敬佩之意,同時也
想恭喜他又成功地平反了一件官司。至于傳聞中龔希一的惡倔脾氣與
不友善臉色,她倒是沒多想。
台灣很小,她的直屬上司杜亞芙和他的弟弟龔允中是好朋友,而
龔允中是個再標准不過的新新好男人了,兩兄弟同屬龔家出品,性格
總不至于迥異到哪吧?她聳了下肩──傳聞的夸張程度,有時不實得
令人咋舌,龔希一應該不是太難相處的人,她想。
靠近了龔希一,日暮光線的反光,雖然無法讓她清楚看出背光陰
影下的他此刻有著何種表情,但她依舊笑意盈然地朝他微點了點頭。
“你好,我是龍蘭祺,請問你是龔希一先生嗎?”
龔希一交叉雙臂在胸前,銀眶鏡面下深沉的眼評量似的望著跟前
微笑的女子──一頭柔軟而微鬟的發絲貼在耳后,清麗的臉龐有著學
生般的單純氣質,小巧萎唇邊的動人微笑更憑添了她的可人,她那一
雙圓盈的眼眸在微笑時是極容易引起人好感的。
這種女人,不是單純得容易被騙,就是狡猾得足以騙倒所有的人
。
他,正巧都不欣賞這兩種類型的女人,又或者該說──他根本就
不喜歡女人。
龔希一冷著臉,不發一詞。
沉默之間,龍蘭棋一手置于眉上額間,微遮住那刺眼的陽光,也
望入了龔希一那雙因著猜疑與冷漠的眼瞳中。想來自己是唐突了些,
她忖道。
“你的小孩也念這所幼稚園嗎?”她挪了下身子,不想迎著刺眼
的陽光說話。
隨著她的舉動,他往后退了兩步,雙手仍以不耐煩的姿態橫于胸
前。這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突地,龍蘭祺腦中的靈光一閃──龔并不是個太常見的姓,雖則
這兩人的長相沒有什么相似之處一不過,再凶暴的老虎在幼小時看來
不也像只無害的可愛小貓嗎?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她開口問道:
“龔子謙是你的孩子嗎?”
Right!這個冰人總算有點反應了。龍蘭祺頗有成就感的看著眼
前的他微瞇了下眼,兩道顯示脾氣的濃眉略擰了起來。這人的五官不
能以俊逸來形容,但剛硬的眉眼加上身上的魄人氣勢,卻讓他有著獨
具一格的男性魅力。
“你究竟有何貴干?”他終于放下了雙手,口氣凶霸。
哎,難怪媒體總報導他能力一流、EQ三流──她終于懂了。
龍蘭祺無奈地鼓了鼓頰,又緩緩地吐出氣來。要有耐心,國父革
命十次才成功,她不過問了三個問題沒人回答罷了。
于是,在他一張臭臉的注視下,她仍努力地讓笑容挂在唇邊。“
第一個問題,請問你是不是龔希一龔律師?第二個問題,請問你是不
是龔子謙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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