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07月26日
在 許 多 街 巷 ， 在 從 前 清 貧 的 日 子 ， 都 有 簡 陋 的 理 髮 店 ， 兩 把 生 的 舊 理 髮 椅 子 ， 由 兩 個 老 頭 替 顧 客 刮 臉 、 推 鬢 、 剷 面 頰 ， 有 時 在 椅 子 旁 的 一 塊 牛 皮 上 嗖 嗖 地 磨 剃 刀 。
等 剃 頭 的 時 候 ， 一 邊 的 小 子 旁 有 一 隻 大 木 箱 ， 面 全 是 連 環 圖 。 連 環 圖 講 的 全 是 中 國 傳 統 民 間 小 說 故 事 ： 濟 公 三 戲 華 雲 龍 、 薛 剛 反 唐 、 七 俠 五 義 。 畫 插 圖 的 畫 師 ， 名 字 叫 潘 飛 鷹 ， 古 人 的 眼 睛 都 畫 得 很 狹 小 ， 服 飾 都 畫 得 很 浮 麗 。 小 人 書 的 畫 工 比 較 粗 糙 ， 但 卻 把 小 讀 者 帶 進 了 臨 安 和 汴 京 ， 一 個 發 了 黃 的 刀 光 劍 影 的 世 界 。
五 鼠 鬧 東 京 ， 五 個 人 物 都 各 有 性 格 。 細 節 都 記 不 得 了 ， 只 知 南 俠 展 昭 在 皇 帝 前 表 演 武 藝 ， 得 到 賞 識 ， 賜 名 御 貓 。 他 的 結 拜 兄 弟 白 玉 堂 不 服 ， 潛 到 開 封 府 ， 先 是 寄 柬 留 刀 ， 挑 戰 展 昭 ， 然 後 又 偷 了 宮 廷 的 黃 金 。 白 玉 堂 號 稱 錦 毛 鼠 ， 成 心 要 看 看 是 貓 兒 能 捉 老 鼠 ， 還 是 老 鼠 咬 了 貓 … …
一 部 唐 宋 的 歷 史 ， 幾 乎 都 收 攏 在 小 箱 子 的 一 堆 殘 舊 的 連 環 圖 。 書 本 都 是 不 完 整 的 ， 有 時 前 頭 缺 了 幾 張 ， 有 的 當 中 撕 了 幾 頁 。 缺 失 了 的 情 節 令 人 悻 然 ， 剛 看 到 入 神 處 ， 理 髮 師 傅 叫 一 聲 ： 細 路 ， 輪 到 你 了 。
但 是 ， 那 樣 的 遺 憾 還 是 可 以 補 足 的 。 上 了 中 學 ， 路 經 灣 仔 的 陳 湘 記 書 店 ， 看 見 面 擺 賣 不 知 名 的 文 人 寫 作 的 五 鼠 鬧 東 京 的 小 說 本 。 蠅 頭 小 字 旁 邊 印 標 點 ︱ ︱ 當 年 白 玉 堂 偷 了 黃 金 之 後 下 落 如 何 ， 在 小 字 的 文 本 書 接 上 回 地 有 了 眉 目 。
街 頭 的 理 髮 舖 子 ， 是 中 國 民 間 故 事 的 小 學 。 理 髮 師 傅 不 管 ， 父 母 不 知 道 ， 等 理 髮 的 時 候 都 在 追 隨 一 木 匣 的 俠 客 故 事 ， 一 理 好 了 一 個 陸 軍 裝 ， 多 的 鏡 子 看 師 傅 解 下 了 頸 際 的 黃 布 ， 抖 下 一 地 的 髮 屑 ， 大 人 也 就 回 來 接 人 了 ， 想 再 回 頭 看 完 那 一 冊 未 了 的 心 事 ， 大 人 牽 過 手 來 ： 「 都 是 些 髒 書 ， 有 甚 麼 好 看 ， 該 回 家 做 功 課 了 … … 」
那 些 連 環 圖 都 是 些 髒 書 嗎 ？ 或 許 是 的 。 今 天 的 理 髮 店 都 叫 做 髮 廊 ， 洗 頭 之 後 等 理 髮 的 時 候 ， 鏡 前 有 一 大 堆 《 飲 食 男 女 》 和 《 忽 然 一 周 》 ， 多 半 都 過 期 一 個 月 。 鄰 座 的 師 奶 在 翻 看 許 冠 傑 開 演 唱 會 減 磅 迎 戰 的 新 聞 。 冷 氣 開 得 很 大 ， 洗 頭 水 的 香 氣 很 濃 。
只 是 轉 過 頭 來 ， 再 也 找 不 到 那 隻 喧 鬧 霉 黃 的 筆 墨 情 節 的 木 盒 子 ， 找 不 到 在 那 陰 暗 角 落 的 北 宋 年 代 。 在 那 堆 拙 劣 的 連 環 圖 中 的 舊 中 國 ， 那 面 的 俠 士 奸 臣 、 昏 君 刺 客 也 就 在 剃 頭 時 那 麼 一 盞 茶 的 工 夫 ， 在 你 心 中 演 了 一 回 折 子 戲 。 今 天 青 少 年 的 一 代 ， 從 來 不 知 道 一 座 理 髮 店 曾 經 有 那 麼 一 座 小 小 的 戲 台 。 而 當 你 懂 得 追 尋 那 堆 小 人 書 的 小 角 色 ， 也 就 開 始 懂 得 悲 哀 地 問 ： 人 的 一 生 ， 又 能 理 幾 回 髮 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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