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大四以後我跟教會的衝突愈演愈烈,愈來愈不能接受這個根本否定女權的宗教,鬧到後來無心念書而休學了。在家反省療傷的過程裡,我開始讀李敖的書,很為他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所折服,更嚮往他挑戰當權者的勇氣與智慧。我還迷上了王菲(呵呵呵,就像許多女同志一樣);一開始只覺得她很像我昔日的偶像林青霞,後來看著她率性自在的做她自己想做的女人,不管別人怎麼批評,她只求對得起自己,那種偶爾妥協拒絕後悔的酷樣實在比東方不敗更勝N籌更得我心!從前所確信的許多價值觀都崩解了,對很多所許謂的傳統規範也開始藐視、抗拒,於是,在大五復學之後,我搬離了教會,和高中時代的學弟住在一起(他也同樣是個離經叛道的背教者),留起長髮、戴著耳環、刮除腿毛腋毛、穿上裙子和高跟靴子,除了沒像個女孩子那樣用一堆保養品和化妝外,幾乎什麼都來,只差還沒隆乳還沒施打女性荷爾蒙和自宮了。對外人我當然還是高舉著性別越界的大纛,但對少數知心的好友就直接明講我想當女人了。
我的外表確實引起過不少誤會。在盥洗室(註9)裡梳理儀容時,突然衝進來的男生往往會很錯愕,很歹勢的跑出去又一臉狐疑訥悶地走進來,很想搞清楚我是不是上錯廁所了又不好意思一直盯著我看,讓我很是得意;去看電影買學生票的時候,賣票的OBS以為我是OL(雖然我明明就很娃娃臉)故意拿小男友或弟弟的學生證來佔便宜;連去參加爸媽的同學會都被誤認成我妹;雖然在家裡不敢穿裙子,不過連穿著褲子又平胸的模樣,只是頭髮長了點就被當作女生,我能不格外樂得爽歪歪的嗎?學弟妹也說我很漂亮,在在加強了我想當女生的決心。最誇張的是,那時連續出了好幾本「愛的初體驗」系列的性教育雜誌,結果我才驚喜交加的發現:原來男生和女生的高潮感很不一樣,男生是高峰型,很快達到高潮也很快疲軟,女生則是高原型,雖然「暖機」所需的時間比較久,不過「待機」的時間也特長的。從前我還以為所有的男生都跟我一樣,快感可以持續很久很久,搞半天人家還真是個特例中的特例!沒想到,我不僅擁有女人的心靈,我還具備女人的高潮感呢!我一定是生理構造和一般男人大大不同,如果不把這個上帝的惡作劇扭轉過來,豈不是太對不起我的異稟天賦了嗎?
然而,在畢業之後,所有的勇氣和衝勁都消失了。收到徵集令後,入伍的前夕,好死不死看到一則變性人的新聞,「她」不必當兵,也被父母斷絕了親子關係,讓我的苦澀又添了個血淋淋的例證;試著跟爸媽溝通,老爹還一臉和氣地安撫我,說什麼「別人怎麼講你像女生都無所謂,爸知道你不是變態就好,你只是喜歡炫的新新人類。你不是變態吧?哈哈……」的話,這下子,『娘娘腔』、『女人公』、『人妖』、『不孝子』、『超變態同性戀』,我所想像得到的一切污名全都可以套到我身上了。
「青絲褪盡如花夢,紅顏妝了似玉生。
不為冬煞為春暉,強充蔓草泣猶哽。」
同志31年8月31日(註10),我很傷心地剪了長髮,寫下這首詩,後附「為亦可做畏解」的註記,隔天就乖乖的從軍去了,一滴淚也沒流。
我以為,大五這一年就是我這一生最快樂最自在的日子了;比大二更愜意更接近女生地活過,我懦弱地覺得,也該收心回歸正軌了。做女人,夢裡吧,做女同志,下輩子吧,如果真能有下輩子、如果可以和註生娘娘或閻羅王之類的商量,而祂們也真的能給我兩個可愛的X染色體的話。
我不想當烈士。雖然在大學裡學習到的最寶貴真理就是我該發揮學術良心,為弱勢族群仗義執言。更何況我也算其中一份子的時候,不合理不公平的鍘刀都已經不只架在別人脖子上了,我還有什麼好退縮的呢?沒人出來革命,就沒有今天的中國啊!本來要我怎麼拋頭顱灑熱血我是都很樂意的,可是一想到父母我就心軟了。他們辛辛苦苦把我拉拔到這麼大,還沒開始享清福,就要被我拖累,甚至被我批判攻擊嗎(他們也是異性戀獨大體制的幫兇啊)?就算他們站在我這邊,整個家族和鄰居同學朋友們又會怎麼對待他們?我就不信林覺民的愛妻淌幾滴淚後,他還能寫什麼大義凜然的訣別書,去和滿洲韃子拚命!他一定是深夜留下遺書後,才偷溜出去縱火砍人的!我著實不忍將自己可能會引爆的戰禍硬生生地分攤給他們啊;篤信個人主義的我,多希望這只是社會對我個人的圍剿,不要株連九族啊!我常常癡想,如果他們是很糟糕的父母,我就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為什麼他們偏不是啊!雖說自幼就跟他們聚少離多,沒有多少親情上的交流,生養劬勞的恩情卻是否定不了的……虧我大五那年還自負地以為自己養出了特立獨行的狂狷傲骨和不耿流俗的沛然正氣,常常穿著裙子在街上大搖大擺地逛,在中國信託打工時也天天穿得美豔火辣的和女同事們爭奇鬥妍,一點兒也不在乎別人涼薄的歧視目光,壓根兒不管那些眼神裡挾帶著多少「違反社會公序良俗」、「好有種的死人妖」、「現在是白天而且不是鬼月不要出來嚇人好嗎」等等寒冬般的肅殺敵意;處境愈淒冷,雪梅愈馨香!惟一捨不得的、讓我非得去花就寸草、沒法子「雖千萬人」的,就只有年邁雙親的暖春光暉而已,局勢怎能不演變成還沒開打就分出勝負?
被爸媽視為禁書的李敖著作,我還能偷藏在書櫃的最底層,趁他們不注意時看個過癮;就是為了能對自己坦然才想當女同志的,哪能又反過來勉強自己,平時束胸短髮的當個帥T,逢年過節則偽裝成男人帶婆回家哄父母歡心呢!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環境雖然是這樣,但我只要心裡是自由的做我的女人,誰管得著呢?什麼是女,什麼是男?難道我真如此不濟-超脫不了外在的表象,看不穿世事的虛幻,放不下我執,非得把眼光挶限在這個必朽腐的酒囊飯袋上面不可嗎?十幾年來汲汲鑽研多少鴻儒偉哲的智慧結晶,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連關雲長武夫水準的「身在曹營心在漢」都做不到嗎?
我給自己找了好些理由,明明很心不甘情不願,還是成功地說服自己妥協退讓,入營服役了。我想,這輩子真的再也沒機會當女人了;雖然被學長姊們說我的字太秀氣,完全不像男孩子的感覺挺好的,雖然在網路上發表文章老是被「誤認」為女生(一般網友就算了,連同學們都「誤會」)的滋味頗優的-最離譜的是有次認識了一個網友,彼此很聊得來,終於決定要見面了,她才錯愕地明瞭我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種女生。雖然心痛,可是,做個讓父母安心的乖小孩也不錯啊。何必要堅持做自己,辛辛苦苦的和家人決裂、和社會敵對呢?
很多人都有當烈士的資質和條件,也很渴望當烈士,但不見得「肯」把心一橫豁出去;烈士是必須六親不認,甚至大義滅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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