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逝去的時代，那個每家報紙都有副刊，每份副刊上面天經地義一定要有武俠小說連載的時代，那個金庸在香港靠著每天在自家報紙上寫武俠小說，創造了「明報傳奇」的時代。那個文學中人，對連載小說又愛又恨的時代。
翻讀舊雜誌，一九七五年九月出刊的《書評書目》上，有一篇題目為〈文學之死〉的文章，裡面凶悍地批判：
「朱羽的崛起，正好說明了各報副刊的墮落。朱羽的小說取材於民初的江湖人物，恩怨加上仇殺，完全是武俠小說的翻版，無新思，更談不上境界，但他能投編者（或者說是報館老闆）所好，在每日刊出字數的末了，一定製造一個『扣子』，引誘你明天再看，……他的小說……一篇接一篇的在《中國時報》、《聯合報》、《中華日報》和《大華晚報》連載，而真正作家的文學作品，卻乏人問津！」
曾經擔任過聯副主編的平鑫濤，在回憶錄《逆流而上》，則是提到了他剛接編副刊時，對連載的武俠小說非常感冒，一直想把它停掉，可是卻遭到業務部門強烈反對，認為不登武俠小說會影響報份。平鑫濤後來還是不動聲色地腰斬了連載，等下一回開會，業務部門報告最近業務如何蒸蒸日上，突然發言表示：「這證明了停刊武俠小說對報紙銷售沒有負面影響。」業務經理當場目瞪口呆，因為他甚至沒留意武俠小說已經不在版面上了！
嗯，那個逝去的時代，那個每家報紙都有副刊，每份副刊上面天經地義一定要有武俠小說連載的時代，那個金庸在香港靠著每天在自家報紙上寫武俠小說，創造了「明報傳奇」的時代。那個文學中人，對連載小說又愛又恨的時代。
我去翻出了在那個時代，曾經比朱羽還要風光十倍的古龍的代表作《絕代雙驕》，除了重溫那有名的簡短文句、古怪對話外，還發現了一個祕密，古龍小說的情節，是靠連綿不斷的意外轉折來推動的，這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人、那裡突然飛來兩枚暗器、應該死掉的人卻復活了、被點了穴道應該不能動的人卻動了，……這些無窮無盡的意外轉折，其實都是前面引文裡講的「扣子」。在每天連載字數結尾，擺上一個出人意表的神祕現象，於是就達成了「欲知後事，請看明天」的效果。換句話說，那些都是吊讀者胃口的小把戲，因為必須不斷吊讀者胃口，結果小說中就非得不斷有意料之外與奇妙巧合了。
古龍這種筆法，和朱羽一樣，能迎合報館賣報紙的業務要求。不過依照眾家友人對古龍個性與生活習慣的記錄、描述，我一邊讀《絕代雙驕》，一邊彷彿看見已經喝得微醺的古大俠，看看報館來取稿的時間到了，攤開稿紙隨意寫寫，寫到後來時間愈是緊迫，說不定報館的人都已經佇立門口了，於是匆匆草草編了讓一個聲音、一個人影、一樣武器憑空竄出，於是只要故弄玄虛形容形容那聲音那人影那武器，就能填滿字數交差了事了！
至於那聲音那人影那武器，究竟是什麼？交完稿回頭喝酒的古大俠，應該就沒興致再去想了吧！等明天再說。等明天又要交稿時，再來傷腦筋解釋。沒到下筆那刻，古龍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天外飛來的是人是鬼、是刀是箭。
這是那個年代連載小說最大的特色，應該也是連載小說最被詬病的地方吧──連作者都不知道小說再下來要寫什麼，更不知道小說要發展到哪裡去。
不寫武俠小說，但在連載時代跟朱羽、古龍一樣紅透半邊天的高陽，有他自己的方式對付門外等稿子的人。高陽寫歷史小說，照理講故事前因後果、來龍去脈都已經先被史實給卡緊了，不可能像武俠小說有那麼大任想像隨意揮灑的空間；歷史小說得靠真實的歷史人物來承載敘述，也不可能像寫武俠小說那樣在中間穿插編造那麼多神奇意外。沒關係，跟古龍一樣才氣縱橫、跟古龍一樣任俠好酒的高陽，自有他「跑野馬」的絕招來應付連載所需。
高陽式的「跑野馬」就是在歷史故事主線中，挑出一項零星瑣事，岔出去開始滔滔不絕累積相關的掌故資料。例如說要寫汪精衛南京偽政權前後始末，一個歷史名人都還沒出場前，高陽光大寫特寫抗戰前後南京的賭場，設在哪、玩什麼、怎樣規矩、如何一夕致富或破產的軼事，接連而來，令人目不暇接。
讀高陽小說，我也似乎看到了微醺中的高陽懶得費心編派情節，順手拈來就寫自己記得的、正好讀到的掌故材料，從這條牽到那條、由這樁聯想及那樁，野馬一跑隨心所欲想到哪裡寫到哪裡，自然就可以快快交稿，回頭再去赴宴續攤了。
這種歷史小說，表面看似乎有一定的框架，實則中間可以無窮無盡旁枝歧出，也就近乎可以無窮無盡連載下去。換個角度看，寫連載歷史小說的高陽，跟寫連載武俠小說的古龍一樣，都不可能預先設想自己寫出的小說會有怎樣的結構，不可能預先規畫排比好小說將具備的完整面貌。每寫一天，小說就展現一種新的可能，沒到連載結束，作者也不曉得結局是什麼。
這種寫法違背了小說作為嚴肅藝術的標準。藝術應該灌注了作者一種追求完美的精神，多一字不可減一字不可，謀篇有伏筆有呼應、有比例有策略，而且最好數易其稿刪刪增增、左挪右移，才會達到精緻典範的程度。連載小說完全反其道而行，大段大段「跑野馬」的部分跟主文間沒什麼必然、有機關係，寫到後面忘了前面，以至於自我矛盾衝突是常有的現象，甚至整部小說看來就是由眾多複雜部分，雜混拼湊起來的。
難怪帶著嚴肅現代小說品味的讀者，會那麼不滿意於朱羽、古龍，乃至高陽了！不過說老實話，連載小說與現代文學品味標準間的齟齬，並非起自朱羽、古龍，而有更遠的遠源。
連載是項奇特的制度，連載打破小說獨立自主的時間意識。小說時間與現實生活時間平行流淌著，而且不斷地互相指涉。現實生活無窮無盡日復一日地走下去，於是小說似乎也就會同樣地無窮無盡日復一日連載下去。連載小說因而沒有了具體的頭中尾的分配，不只是結構鬆散的問題，而是永遠隱伏著一個呼之欲出的「然後呢？」
有頭有尾有中腰的文學作品，講究的是選擇好一段具特殊意義的時間，把它從長流中切截開來，封閉成一個完整、有機的單位。有頭有尾有中腰的文學美學，在意講究小說應該有個「絕對」的開頭、「絕對」的結尾。小說內在要展現出一種意義一種姿態，「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就是在這裡，小說完結了、多說一句都是累贅、都會破壞作品的完整性。
連載小說不吃這套。或者說，連載條件使得這種小說不可能如此講究。同樣都叫「小說」，邊寫邊登的連載小說其實是獨樹一格的文體，具備專屬的風格，因而也就刺激誕生了不一樣的寫作與閱讀經驗。
我們看到連載小說的種種毛病，其實是因為透過有頭有尾有中腰的美學，而不是連載小說自身的邏輯來進行評斷的。
連載小說有自己的邏輯、自己的美學嗎？我認為有的。連載小說能提供別的小說不能提供的樂趣，就在其豐富的內在多元性，以及其層出不窮的意外轉折。講白一點，連載小說之可貴，就在那些「跑野馬」的內容，就在那些為了吸引讀者讀下去而刻意穿插的花招。內在多元性與意外轉折，除了來自考慮「勾住」讀者的因素外，還受到作者寫作過程的強烈影響。
連載作者幾乎無可避免，都會把在漫長寫作年月中的所遇所感所讀所思，帶進作品裡。連載每天交稿、每天要找題材寫下去，當然逼著作者東抓西捕，拉進什麼是什麼了。連載小說跟隨著作者呼吸、跟隨著作者生活、跟隨著作者成長或老化。好的連載小說，就是作者能夠善用這些生活變化，順帶將小說寫得多彩多姿，絕無冷場。
大家都說金庸小說好看，很多人讀到金庸小說裡有當時現實政治的影子，這兩件事其實二而一、一而二。為什麼金庸小說比別的武俠小說好看？因為別的作者用固定方式炮製武俠故事，金庸卻邊寫武俠邊辦報寫政論，報業興衰榮枯、政治是非得失，全在他眼中、全在他心上，也就全到了他的筆下。所以他的武俠隨日子而變、隨政經情勢而走，就不會落套，不會無聊重複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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