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熬好湯藥，再將涼粥涼菜熱過，青陽子端著托盤，再次進入房內。
也許是方才替他擦汗袪熱產生效用，這次青陽子沒有發揮太多氣力就將素還真喚醒。扶正素還真，腰背處塞一軟墊讓他枕靠其上。
端起溫粥，舀了一匙湊近素還真嘴邊。
「讓素某自己來吧。」未思量甚多，素還真直覺讓青陽子餵食極為怪異。他也曾因為重傷或生病而讓人餵食過，但餵食者一旦由嘮叨的一線生換成面前這張俊顏，他就渾身不自在。
「也可。」將溫粥放回桌面，青陽子拉了張椅凳坐下，一派隨君之便的無謂。
這下不自在換成尷尬。想起自己是重傷患，四肢全給繃帶紮得緊緊的活像顆肉粽，連端碗都有困難，遑論走動。「嗯……素某不餓…」俊頰微透薄赧，素還真支吾道。
但老天存心和他作對，話都還沒說完，棉被裡就傳出細微的『咕嚕』聲，恰好是兩人都聽得很清楚的音量。
悔恨地憶及自己已三天未進滴食。素還真暗咒一聲，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省事，表面上還是一臉平靜，除卻緋紅似火的蓮容有那麼一點露餡外。
極力忍住大笑的衝動，青陽子捧起盛粥的碗道：「你行動不便，還是吾來。」給他台階下，是防他逞強不吃加重病情。不知怎地，素還真欲蓋彌彰的扭捏令青陽子回想起他蛻化成獸人的那段日子。
再無理由拒絕，素還真勉強壓下心底莫名臊動，覺得不妥，又好像有一絲期待。
一口一口地，青陽子將溫粥送進素還真口中；一口一口地，素還真細嚼慢嚥。溫粥嚐起來普通，與一線生的手藝相比，味道差了一截，可是，意外地讓他感覺……順口。滑溜進脾腸，暖暖溫溫的，像沐浴在初春的煦陽下，舒服。
最後一口，青陽子拿著湯匙的手不慎偏移了些，溫粥沿著素還真的嘴角溢出。
「抱歉。」掏出巾帕欲替素還真拭去嘴角殘漬，正巧對上他粉舌輕舔嘴角的一幕。霎時間，青陽子如遭雷殛，執帕的手懸擱半空，動彈不得。
「怎了？」注意到青陽子略為一愣的表情，素還真納悶問道。原本蒼白的唇因適才的舔舐轉為紅潤，粉紅的色澤像冬日吹櫻。
「沒…沒事。」收攝心神，將巾帕塞回懷袖，在心跳失序的此刻，不宜再觸碰到那兩片挑撥心弦的嫣美。清清乾澀喉嚨道：「吃藥吧。」
回頭端來仍顯燙熱的湯藥，動作有些僵硬遲滯。
鎮靜，不可胡思亂想自亂陣腳。心下不斷告誡自己，舀起一匙藥汁，吹涼。
「來，啊~~~」標準誘騙小孩喝藥的動作：大人張口小孩就跟著張口。
補了這個坑，又跳進另一個洞，心緒紊亂的當口，青陽子習慣性地搬出照顧獸人時期的素還真那種哄騙的語氣。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青陽子拿著湯匙的手僵在半途；而與他咫尺相望的素還真顯然也受到不小衝擊。
好半會兒，雙雙回神，青陽子一張俊臉漲得蕃茄般殷紅，素還真則不知該如何反應才是恰當，清眸轉瞥他方。
心下暗自凝思：青陽子對自己的態度若即若離，方才的口吻舉止流露出的親密度非比尋常……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嗎？但他全無印象呀…無印象……會是…
「會主真是有心，還請大夫替素某看病。素某也通歧黃，一點風寒不礙事。」話鋒一轉，素還真客氣道謝。
這次，換他替青陽子解套。
「……喝藥吧。」
※ ※ ※
極品臨
沒有雕樑畫棟的瑰麗建築，也沒有古色古香的小橋、曲池、亭台樓閣，比之儒園，極品臨佔地狹小許多，一平厝，一後院，一河溪，卻也不失清幽。
坐在後院簡便的石椅上，青陽子閉翦，聆聽流洩自一雙纖手的飄邈仙樂，該是愜意快活的氛圍，卻讓倒豎的劍眉削去幾分寫意。
「二哥還在生小妹的氣嗎？」捻弦素指離箏，千層雪幽幽美目停駐青陽子英挺俊容上，嘆問。
「沒的事。」
「沒有嗎？二哥都坐在這一下午了，卻只是一徑閉目沉思，半句話也不說……唉！是小妹有錯在先，二哥生氣是該然，但小妹希望二哥有話直說，莫要憋在心頭。」
「為何詐死？」單刀直入。
「這……」
「如妳所言，有話直說。」前往城鎮採買藥物的當口，青陽子在市集的擁擠人潮裡，發現一抹熟悉身影，蒼老又佝僂，髮色斑駁，是木蒼。相識以來，青陽子一直懷疑千層雪的來歷，但未經證實，懷疑終究只能是懷疑。跟蹤木蒼，謎底自然揭曉。
果不其然，極品臨裡，千層雪倩影留駐。青陽子心中頓時百感交集，是慶幸伊人尚存人世，也遺憾自己揣測成真。
「小妹…小妹是不得已的。」
「事到如今，何不坦承以對？妳是七重冥王派來接近吾和素還真的細作，不是嗎？」
「二哥，你…」
「沒錯，吾確實一直對妳心存懷疑，不只是吾，素還真也是。」
星眸黯下，千層雪沉道：「那現在……你要殺吾嗎？」他可知，自己芳心暗許？
「小姐。」一旁木蒼急切插話，焦慮佈滿老臉。
「別緊張。」出聲阻下木蒼挺身護主的動作，青陽子攸道：「若要殺妳，吾就不會坐在這裡一下午；若要殺妳，吾就不會答應儒園結拜一事。三妹，難道儒園相處的時日，還不夠讓妳了解吾嗎？」
「二哥…」淚水盈眶，千層雪既羞愧又欣喜。「是吾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了，小妹向你賠不是。」
「不用如此多禮，吾只想弄清一件事，憾天祕鑑和無字天書一事，是不是陰謀？」明白千層雪已完全傾向自己，青陽子放心詢問。
「然也。七重冥王要吾放消息給你和大哥，言明兩者配合可以喚出三教教主。其實當初冥王和三教主的協議是：使用這兩物喚出三教主的人，必須死在三教主手下。冥王知曉你與大哥定會想利用這兩樣東西打探三教之子的下落，才順水推舟，欲借三教主之手剷滅你們。」
「那實際上，叫出三教主是否真可順利找出三教之子？」
「這吾就不清楚了。」七重冥王疑心甚重，對底下人極不信任，若非必要之事，他不會多加透露。「這就是憾天祕鑑。」說著，千層雪拔下玉頸上的精緻項鍊，鍊飾中間鑲著一顆黑晶寶石，瑩瑩發亮。
「吾原該在詐死之前交給你的，但吾害怕你們真的因此送命。」
接過憾天祕鑑，青陽子擰眉凝視，久久不語，千層雪柔聲勸道：「二哥，放手吧。魔域人才濟濟，與它對上百害無利，尤其武林現在的局勢對你甚為不利，吾不想你出事……與吾暫隱，沉潛一段時間可好？」螓首依靠在青陽子廣闊的胸膛，聽著他沉穩規律的心跳聲，充滿生命力，讓她感到安心。
「三妹…」手指劃過千層雪吹彈可破的嬌嫩潤頰，撥攏她細如綿絮的黑緞。「吾尚有責任未了。」
「是因為…大哥嗎？」直覺聯想到那朵脫塵白蓮，敏銳覺察到青陽子聽到那個人時，亂了章序的心跳聲。莫說是青陽子，就連自己，也曾為素還真的翩然神采絕倒，只不過，他終究不是芳心歸依處。
「…不是，是與吾同為玄天六陽的其他五名師兄弟。他們冰封未解，吾不能丟下他們自行隱退。」
「那大哥呢？」千層雪知道青陽子說的是事實，一半的事實。
「為何不斷提起他？」
木蒼曾看見一位焰髮男子帶走蛻變的素還真，雖然沒有正面看清男子的容貌，但千層雪篤定，那人正是青陽子，尤其，那些天他鮮少涉足儒園。倘若不在乎素還真，何須夜夜照顧他？更別提那時他們正處於敵對的立場。「你看起來很在乎他。」
「與他無關。」
這人……嘴硬！他眉頭的倔強，眼角的憂慮，唇畔的牽掛，只為一人扯動。千層雪滿腹心酸，也滿腹不捨。因自己不是駐足青陽子心中的影，所以心酸；因青陽子戀上那朵迷離的白蓮，所以不捨。
「吾懂了，那等你順利營救出你的師兄弟後再說。」
「嗯。」應了聲，青陽子正色道：「三妹，你詐死一事可是七重冥王授意？」
搖首，千層雪答道：「不是，是吾自作主張，吾不想再欺騙你們，才詐死隱遁。」
「若是這樣，妳的處境就十分危險。」千層雪此舉等同背叛魔域，七重冥王絕對不會放過她。「不妥，妳還是隨吾回儒園，吾比較放心。」他找得到極品臨，七重冥王一定也可以。
「二哥杞人憂天了，小妹住在極品臨也有好些天，不都沒事……」
「不行，不可抱持僥倖心態。」對象是魔域，大意不得。
拗不過青陽子，千層雪退而求其次。「好吧，但儒園不是藏身的好場所，不如你另外尋覓良所，兩天後再來極品臨接小妹。」
「嗯，也好，時候不早，吾先離開，妳也早點歇息，這兩天千萬小心。」
「好。」
青陽子步離極品臨後，千層雪喚來木蒼遞上筆墨，振筆疾書。
「木蒼，聽好，如果吾有萬一，這封信你送去琉璃仙境，另外這封你交給青陽子。切記，不可讓青陽子知道吾要你送信給素還真這件事。」
「小姐，木蒼不明白妳的用意，妳怎會有萬一？」小姐剛不是才和青陽子相約深山暫隱？
「不用多問，吾只要你答應，務必完成吾的託付，好嗎？」哀哀乞求。
「是，木蒼謹遵小姐命令。」
「多謝。」
歸隱已是無望，她不願拖累青陽子。最後的最後，她想盡一己之力，彌補她虧欠的兩位兄長。
※ ※ ※
幾朵烏雲匯聚。雨絲像斷線珍珠一滴兩滴，一滴兩滴……沒多久，嘩啦啦地傾盆倒下，重重落在地面的雨珠飛濺數吋高，像一個個精緻小人在旋轉跳舞，動作整齊劃一。
轟隆雷響，閃電劈在一棵倒楣的大樹上，擦出星火，火苗不懼水淋，嗤嗤竄燒而下，灼灼烈焰紋滿樹身，一晃眼只剩光禿禿的焦枝。
雷電交錯，古徑上，青陽子徐行的步伐急了起來，快馬加鞭趕回儒園。
儒園廂房裡，素還真正運氣活絡因臥榻數天而遲鈍的手腳筋骨，氣勁隨經脈遊走全身，不多時，紅光籠佈蓮容，熱汗自額邊頸側的毛細孔滲沁出。
『砰！』房門無預警遭人粗魯打開，門扉碰撞出巨響，素還真一驚，以為宵小惡賊之流誤闖，連忙收納氣勁，察看。
青陽子倉促慌張的俊容映入黑玉眸底，一反平素冷靜。
「原來是會主。」見青陽子額邊豆大汗珠潸潸，素還真續問：「會主形色匆忙，有要事？」
呼！呼！緩順口氣，青陽子欲言：「你……」他看來神清氣爽，倒變成自己言語支絀了。「沒，沒有什麼事。」
哈，暗笑自己的失態。
傻，無法形容的傻，他已經不是那個天真無辜的獸人了啊，當然不會怕打雷，自己失心瘋似地奔回來幹什麼？打量自己淋成落湯雞的落難窘樣，青陽子只有苦笑帶過。
怪，說不出的怪。青陽子眼底蘊含情思萬千，有倉皇，有關懷，有自嘲，還有教自己胸口發燙的熱切，與千層雪眼裡對他鏤刻的戀慕如出一轍！
思忖至此，蓮軀不由得震退一步。不可能，怎麼可能，青陽子對自己從來只有化不開的競爭意才對，他眼底那份渴慕與冀求該是自己的錯覺。即使青陽子很可能就是中毒期間照料自己的恩公，也應是他惻隱心使然，和情愛無關……沒錯，是自己眼花了。
說服自己遏制脫軌的瞎想，素還真揖身道：「這幾天讓會主費心了，素某在此謝過。」
他留在儒園等青陽子回來就是為了親口道謝辭別。荒廢的這段時日，累積不少事情，不能再擱延下去。親口道謝是表達自己的尊重和謝意，儘管彼此本質上仍是對立的，但其實他一直都很賞識青陽子的才幹。
「你要離開了？傷勢痊癒了嗎？」極力壓抑內心陡生的不捨，青陽子平板問道。
「差不多了，多謝會主關心，素某告辭。」
與青陽子擦肩而過之際，耳邊，飄來青陽子富有磁性的低音：「今日救你，不代表以後不會殺你。」
做法隨立場局勢變動而變動。
「素某明白。」點首，揚長而去。
他明白？這句話不是在提醒他，而是在提醒自己，素還真真的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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