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你想要挽回什麼？
※ ※ ※
感到身子急速下墜，直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淵，一顆疲憊又得不到安歇的心，亦跟著往下墜，墜得很深很深，似乎再無可能浮上......心是下墜的，卻宛若生了透明羽翼般，自由得像要飛起來，飛向遙遙無際，卻曾經真實存在的......過往。
※ ※ ※
「婆婆...」
稀疏的軟軟叫喚，似遠似近，若夢若真。
「噓...別吵，城主說婆婆有病在身，很虛弱要多休息。」異於先前那道甜膩的童音，這回開口的，聽來是個頗具威嚴的小男孩。
啪！啪！小小手掌輕緩地拍在失去彈性的肉頰上，像擱置已久的死寂腥肉，反覆摔拍在鉆板上發出的聲響，死氣沉沉不清亮。
「鶯兒，住手，怎麼可以打婆婆？」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妹妹無禮的舉措惹來做兄長的嫩臉忽青忽白。
「繯哥哥，婆婆睡太久了，城主說睡太久表示婆婆有危險，鶯兒要叫醒婆婆。」啪啪！語畢，小手繼續輕拍榻上昏迷老嫗，一雙圓圓大眼燃者希冀火苗。
「住手，鶯兒！」拒絕妹妹一再地挑戰自己的權威，小男孩立體秀朗的五官瞬間凍結，細眉橫豎，比小女孩稍粗的手臂稍微魯莽地扯下她我行我素的葇夷。
「嗚...哇......」低咽匯聚成嚎哭，小女孩用力抽回自己被抓出五道淺紅痕跡的纖腕，邊揉邊哭喊道：「繯哥哥欺負我，鶯兒要跟城主說......」
「愛去便去，是妳不對在先還惡人先告狀。」自認修養良好的小男孩賭氣撇過頭，不理會滿臉眼淚鼻涕的妹妹。
這一甩頭，小女孩哭得更委屈了。「嗚哇......」
好吵，好吵，好吵......模糊意識裡，耳邊不斷傳來陣陣刺耳的哭鬧聲，她偏頭欲離，腳步卻不聽使喚地投向那團嘈雜的渾沌裡。
一睜瞳，映入眼簾的是，一對長相玲瓏精緻的娃兒，男的鼓著腮幫子，隻手托頷生悶氣；女的半趴在地上，哭得涕淚交加之餘，不忘用她那沾上塵屑的錦羅裙襬擦拭小臉。
乍見此景，老嫗一翻眼，恨不得再度昏死過去......
半晌，甩掉消沉的念頭，老嫗坐起身，吃力地站定，步履遲緩地移動。灰濛老眼逡巡四周，那原該陌生的擺設卻充斥一股濃烈的熟稔。視線望去，是罩著薄灰、邊框鑲有碎紅瑪瑙的銅鏡，梳妝台上用去一半的胭脂片，案上放置的一組白瓷茶杯，細灰散佈茶杯周圍，風乾橘皮般的皺手揀起其中一只，案上立時露出潔淨無塵的一小圈。
將茶杯安穩嵌回原位，撢撢指尖沾染自茶杯上的剩餘灰屑，一個答案清晰地在腦海浮現：這裡...是她的房間。她，回到了久違的......傲刀城。
還來不及對這應該教她震驚萬分的事實作出反應，姜磐腿上忽遭一團不明物體襲擊，低下頭，乾皺的眉眼擠出一道深刻的溝痕。
「婆婆，妳醒了？哼，你看，鶯兒做的沒錯。」轉首，對小男孩的方位，作出齝牙咧嘴的鬼臉，不料，小男孩已不在原地了。「繯哥哥沒種，定是怕鶯兒嘲笑他而躲起來了......婆婆，妳睡好久喔。」足足兩天兩夜，扳著短短的白蔥嫩指，小女孩滿臉驚奇。
本欲抖掉巴在腿上的煩人小東西，但望著小女孩天真的童顏，姜磐悻悻然壓下動作，以粗嘎的嗓子不耐煩道：「放開妳的手，別巴著我。」
「喔。」粗神經的小女孩不懂察言觀色，鬆開纏著老嫗的手臂，又自動自發地在姜磐拉開藤椅就坐後，理所當然地爬上她的大腿，調整好坐姿，舒適窩在她的懷裡，自顧自開懷訴道：「鶯兒前幾天和繯哥哥上崖邊揀藥草，發現婆婆睡在那邊，繯哥哥就跑去跟城主說，城主趕來後，就把婆婆抱回城裡，還給婆婆睡這間房間。婆婆知道嗎？城主平常不准別人進來這間房間，卻讓婆婆住進來，繯哥哥說，搞不好婆婆是城主的『私生娘』...噓......繯哥哥叫鶯兒不可以跟別人說他這麼說......」
口若懸河大概就是用來形容這娃兒吧...姜磐忍著想把小女孩拎下去的衝動，終於找到把她自彌留狀態給『吵』醒的罪魁禍首。
「嗯...有腳步聲，繯哥哥回來了。」咚地跳下姜磐枯癟的雙腿，小女孩跌跌撞撞跑向門邊，準備向誤會自己的兄長討回公道。
門扉敞開，一見來者，小女孩先是微愣，爾後興奮地撲抱上去。「城主，抱抱。」
來者摟住飛撲而來的小身子，輕捏她紅嫩的潤頰後，將她放下，走近背對自己的老嫗。
耳根子難得重拾清靜，姜磐正為『繯哥哥』的回歸感到慶幸時，一聲城主，如一支冷箭猝然刺中她，寒意自脊椎攀升，直灌腦門。
僵直腰桿不敢看向來者，直到肩頭覆上一隻厚實大掌，暖哄哄的熱度幾乎氤氳了她乾澀的眼眶。
他...認得她嗎？應該認得吧？否則何以讓她住進這間房？那她...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該說什麼話？他怨她嗎？怪她嗎？
「大娘，您現在覺得如何？御醫說您傷得不輕。」
儒雅淳潤的問候，一開口便平息了姜磐心中千萬個惶惴，也連帶...撲滅心中若有似無的渺茫渴望。不太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悲是喜，她默然地抬首，望進那對恬淡的眸，神情幽邈而複雜。
他...不認得她，是嗎？也對，連她自己都認不得自己是誰了，是恪遵禮教的傲刀繯鶯？權傾天下的九幽？還是自食惡果的姜磐？好複雜，換了一張又一張的臉孔，百轉千迴的心路歷程，連她自己都無力負荷、都混淆了，何況是旁人？
「大娘，怎不說話？還是太累了？」溫文的眉打了一個焦慮的結。
「沒，沒事，多謝城主相救，老身已無大礙，是該告辭了。」
「等...」
「城主，城主，外面守衛叔叔要我跟你說，你吩咐的船隻已備妥，可以動身前往祭祀了。」小女孩喜孜孜地咀嚼著守衛送她的甜品，照本宣科地唸出守衛託她轉達的訊息。
「嗯，吾知道了。繯兒，鶯兒，你倆乖乖待在這陪婆婆，不可亂跑。」交待完，傲刀青麟轉向姜磐，挽留道：「大娘剛復原，體質猶弱，不如暫留傲刀城，吾已叮囑御醫多備一些滋養藥補，莫辜負青麟一番心意。」
繯兒、鶯兒？是她多心嗎？揮去晦暗的思維，姜磐詢道：「祭祀？若老身沒記錯的話，傲刀皇族祭祀先祖之日應在兩日後，難道是改了日子？」
「嗯？大娘原是傲刀城城民？」不然從何得知皇族祭祖日？「那日見您昏倒在中原與天外南海交界處的斷崖下，還道您是中原人士...沒錯，傲刀皇族祭祖大典是在兩日後，今天吾要悼祭的是...一位故人。」
故人？誰？端著疑惑，耳邊又飄來兩孩童打鬧的喧嘩聲，姜磐索性道：「既是非皇族的祭祀，不知老身可否一同前去？」好過留在這讓兩娃兒吵到神經衰弱。
「......也可。」忖度片刻，傲刀青麟漾開和煦的笑。
※ ※ ※
秋山谷
摒退隨身侍衛，傲刀青麟向來是獨自帶著一罈醇酒，上秋山谷造訪臥江子。他生性淡泊，茅屋、小酒、簑衣、垂釣，就是他人生的樂趣。潛龍復出，幾番風起雲湧，談笑間用兵；如今，多驕江山盡握掌中，而幕後功臣，卻是功成......身亡！
秋山谷不染塵泥，不沾俗利，這是臥江子生前一貫的堅持，傲刀青麟從不悖離他的原則。入得秋山谷，不夾紅塵事！他不是傲刀城城主，只是傲刀青麟，臥江子的故友。
拍開酒罈封泥，傲刀青麟將濃香酒汁酹於墓碑上，沿著石碑，酒液流進鏤刻著名字的條溝裡，就像......流進臥江子的脾胃裡。
「臥江子......」初踏上秋山谷，姜磐便萌生退意。幾度欲開口，卻又讓不知名的情潮給壓制住，到口的話又咽下了肚。就這麼半驅半離地尾隨傲刀青麟來至墓前，碑上的名字像鋼釘，將她的雙腳牢牢釘住，動彈不得。
「嗯，他是青麟一生最感激的恩人，可惜......唉，說來話長。」撫著墓塚，傲刀青麟眺望天邊彩霞，紫紅的流光竄在懵了的瞳仁裡，寄著無限緬懷。不自覺地，他將三訪臥江子直至得知他死訊的經過娓娓陳述一遍。
「選擇在此為他立碑，是吾唯一能替他作的事。即使少了屍骸，少了骨灰，但吾相信他的靈魂終究會回到這裡，這片他鍾愛的山林。」
「為何要跟我這陌生人說這些？」從他的語氣中，只有對臥江子的惋惜與遺憾，對於那可恨的兇手...她始終聽不出他的情緒。
「可能是因為大娘給我親人般的熟悉感吧......」羞澀地紅了薄頰，俊臉有絲靦腆。「也可能是因為大娘只是個陌生人，沒有太多忌諱，吾才能這麼輕鬆地說出心底話吧......但想想，大娘是沒有義務聽青麟嘮叨。」
「既然臥江子對你那麼重要，想必你一定恨透害死他的人。」
「嗯......」沉吟半刻，傲刀青麟收回遙望的視線，蹲下身，親手摘除墓碑旁叢生的野草。「吾恨...恨吾自己。」
「為什麼？因為她...是你妹妹？」那為何當初棄她於不顧？儘管臥江子曾對她說明原由，她仍舊無法釋懷。總有別的辦法不是，這麼簡單就放棄，教她如何相信自己在兄長心中是重要的？
「呵......大娘見過繯兒和鶯兒吧？」未直接回應姜磐，傲刀青麟狀似閒聊道：「他們是吾幾年前外出巡察時，意外救獲的一對兄妹，取名繯兒鶯兒，是一種補償心態。看著他們，總讓吾想起過去的時光。」
頓了頓，續道：「繯鶯打小和吾感情最好，她知書達禮，進退有方，又很善解人意，是個溫柔善良的好女子。後來她愛上白武訓，礙於傲刀城規，她自願捨棄公主名份，歸於平凡...再後來，她毀了容，遭黑珠犽挾持......大娘，妳認為要多鉅大的痛苦，才可以在一夕之間將一個人徹底轉換？從小她就很依賴吾，那種全心全意的信任一旦遭受挫折，就是所有信仰的崩潰。吾是最了解她的人，卻在她最需要吾的時候背離她。雖然吾不是沒試圖救她，但若吾真心在乎她，就該親自帶著芙蓉石去見黑珠犽，岳駝認不出她，吾可以，但吾卻為戰爭而拋下她...是她對吾的失望，害死了臥江子。」
面對傲刀青麟深切的自責，姜磐一時無語，只是哀傷地揪著他黯淡的背影。
曾經是備受呵護、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嬌貴公主，得不到她想要的愛情；
曾經是叱吒風雲、一呼萬應的一方霸主，貪婪地企圖征服全世界卻自取滅亡；
而今是苟延殘喘、虛若風中燭的佝僂老婦，卻等到了她渴求一生的解答。
命運之於她，是何等的諷刺！
尋尋覓覓、汲汲營營大半生，她竟不知自己真正想追求的是什麼？她的人生像齣鬧劇，而上蒼選在她生命終站解開她的心結，究竟是仁慈，還是冷酷？
「吾一直派人找尋她的下落，但杳無音訊。」靜默良久，傲刀青麟再度開口道。
「何必找？找到了又如何？」
找到了.......你也認不出來......姜磐暗忖，苦笑，唇邊撩滿皺摺。
「吾想彌補她...想告訴她，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吾想挽回她對吾的信任。」落寞的唏噓溶入空氣裡，淡淡的，縈繞在蕭瑟冷風中。
「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聞言，姜磐喃喃重述道。
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她想挽回臥江子的死；
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她想挽回白城輿的愛；
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她最想挽回的是----------
久遠前，傲刀繯鶯遺失的溫柔與善良。
然而............
「吾不會放棄尋找她，她一定還活在人世，有朝一日吾...唔...嗯......」一陣撲鼻的莫名香氣，中止了傲刀青麟的思考，天地萬物不斷旋轉，意識慢慢渙散，映在漸漸閉闔的眸盼裡，是姜磐逐次靠近的臉龐，及她眼底過分透明的憂悵。
然而，
人生不可能重來一次！
所以，她無法挽回任何憾恨。
「三哥，謝謝你，繯...姜磐謝謝你。」人可以選擇遺忘，但發生過的事實永遠存在。如夢境般美好的過往如此，犯下的過錯，亦然。
凝視臥江子的墳墓最後一眼......我曉得你不會恨我，但我沒法如你所願......
別開頭，她緩緩地拐離傲刀青麟，拐離秋山谷。
她，是姜磐。
再不可能是-----傲刀繯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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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清明祭文
原本打算寫月靈公主
一下筆卻成了繯鶯公主
......都是公主,也不算差太遠^^
對九幽我沒有感覺
即使她害死了我喜愛的臥江
對她也沒有太多感覺
然而對繯鶯卻有那麼些感慨
她是做錯了,即使那可能不是她想要的
有點悲哀,所以悼祭她一下
沒錯,這篇是悼祭繯鶯
不是臥江^^
謝謝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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