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h購物| | PChome| 登入
2004-04-28 22:31:06| 人氣1,16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鄉關何處? 蘇偉貞.使者(下)

推薦 0 收藏 0 轉貼0 訂閱站台

前言:
    永遠有一種弱勢,處在政治無法以語言符號來佈局圈套的角落。    
    看蘇偉貞作品,猶如一種情感預演以及洗禮,身不到,心有感。


  使者(下)     蘇偉貞 著


  川黔線一路東南奔赴廣州。安南開始便企圖說服母親坐飛機,帶著尚有溫度的傷心,橫越壩子和二四九四米梵淨山三小時就到新天地。母親非常堅持,要走陸路:「我們以前走走停停,有上頓沒下頓,哪像現在這麼舒服。」失去現代神話輔祭的女巫,失去了理性,重溫當年勇敢旅途,母親一意孤行。(安南退一步,看見少女母親。「我不知道!」如今的母親是有口難言吧?)

  小潔一路不是失神凝視窗外,就是闔眼,毫無小女生對世界瑣碎的好奇。失措的臉坐飛機只要面對三小時,「現在酷斃了,得受一天一夜的罪。」安南開始懷疑母親要她來,是要她成為他們其中一分子。陌地景物快速剪接如預告片閃過,在安南卻像早已看過,如今落得拚命抗拒的下場,「這又不是我的錯!」她倏忽起身,拉開嗓子誇張道:「太好了,大家都在受罪!誰也別想逃!你們想吃什麼,喝什麼?我去準備,我們來開化裝舞會!」小潔噗嗤笑溶了眼角:「小阿姨,妳真好玩!心情真好!」「沒辦法,我媽太緊張了。」安南有著前所未有的放鬆,是啊!她能去哪裡呢?能有什麼計畫呢?流動的車廂,就像一座千萬光年以外的星球。母親是對的,「不走又去哪裡呢?」,他們距離廣州還有一萬公里。

  舞會沒開成,母親嫌她瘋癲規定她跟老爸並排坐。車身搖晃,節奏固定,彷彿永遠停不下來。「不知道,」安南缺乏這種輕驗。對面小潔和母親都睡沉了,窗外一道一道夜色劃過她們的臉:「轟隆,轟隆,」兩隻怪獸。母親一直有著失眠的問題,說是動盪局勢裡,終於沒辦法入睡。她也是。她怕這兩隻怪獸真的不再回復原型。但是不管是貴州山區小城,或者廣東靠海富裕都會,她父母親的老家多像一個蠢蠢欲動的火山夢界,無論她醒或者睡,不得不提防。

  隔天黃昏,安南隨父母腳步踏進佛山老家。那是一個永不解散的宗親大會,人群評頭論足塞滿整間屋子,像再度迎娶新娘的來到,彷如上世紀排場,震撼安南心智。她回頭尋找小潔,小潔這會兒神閒氣定。

  他們蘇家現在又有錢了,大房子、小褓母,鎮日人來人往探望大哥,恢復往昔一套一套舊禮數教安南嘆為觀止,但是小潔不會,這點小潔比她世故,又不像,小潔刻畫臉上告訴別人的是,她在這股氣息中鑽回晴隆。頭幾天小女孩總興奮述說:「我們在家沒事就走親戚。我表姊前陣子剛生了兒子,好玩喲!他爹成天抱在懷裡,心肝寶貝叫個不停。」安南知道那些親戚和無止境山路,小潔的世俗語言釋放出一股異國情調,令人覺得熱。又來一個小女孩放學回家說個不停。不兩天,小潔興頭過去,家鄉氣味首先跳出來折磨她。

  大片大片都市化差異和官能刺激浮光掠影令安南亢奮,她在粵語盈耳的他鄉,聽不懂、看不真切,短暫感受到「管他呢」的痛快。也如小潔,不久便渴望過回自己的日子,沾點邊都成。她開始離開祖祠似的屋子,走進書店、公園、傳統嶺南建築、聽粵劇、散步、逛老巷子……用這些內容填充這具人偶娃娃。沒有好咖啡館就去麥當勞,沒有好書店,就找舊書攤、骨董店,她甚至去匹薩屋、百貨公司。小潔立刻精精的發現了,暗中請求:「小阿姨,我跟妳去好不好?」她和小潔持續移動著,離譜之旅。不可置信大量湧入的青年盲流,手托衣架相框茶葉……亦是小小營生,小潔往往將眼光停留他們身上。這些人在家鄉也勤於走親戚吧?

  安南懷念原有生活形式,底線已然消失,撲鼻而來強烈的口音及臉孔,正好用來區隔台北晴隆廣州。只要能坐在麥當勞靠街道窗邊,她感激隔音並且情緒穩定。潮水般行人和車輛阻擋於現實之外,安南卻從未懷疑自己在哪裡。她不能不承認,眼下已經最接近。原先為小潔找的工作出了點狀況,他們還得在廣州待一陣子,安南開始不急於回台北。

  她很清楚台北並沒有什麼在等她,潘彼得式生活或所謂時尚,八百年也不會跑掉。反而佛山時間在加速流失。安南留神小潔經常會消失個半小時四十分鐘,冷眼銘記,卻沒追問。小潔抽身開溜前總會問:「小阿姨,妳會出去嗎?」安南永遠搖頭,小潔才放心出門。

  他們待了太久,迎來大陸性冷氣團持續南移,氣溫驟降十度左右。安南和小潔這天非常沉默,安南有一種感覺,似乎因為他們即將離開。但是小潔並沒吭聲,倒是她母親不時提醒:「我們一走就光剩小潔了。小潔得快點學廣東話。」無日無夜的牌局進行著,客廳電視頻道則永遠停在粵劇節目小潔貼緊姑婆旁邊看牌,每習慣性轉頭尋安南。無靠又堅韌的眼神游走於從前和現在,一條無形的動線,安南作為一個接收體,小潔的眼光正與母親投注過來視線重疊。

  停不下來的話再度被翻版:「現在好囉!可以講普通話,又託了阿亮表哥照顧,以前要是不會講廣東話,門都走不出去。」安南由天書一般的粵劇情節裡倏忽起身:「我去買書。」她出門一概說買書,免得母親又怕她吃虧上當。書有定價,省掉講價麻煩,討厭的是,店員拿起書就蓋店章,她火大了:「這是我的書,你幹嘛蓋章!」怕她從別處買了缺頁書來換給當他們上。安南還真買了不少書,一天可以翻完好幾本,她之前不太看文字。 穿新裝的小潔筆直立在她面前,靜默等待答案;安南記得小學第一天母親帶她去買校服,長度、質料、樣式……百般挑剔,她覺得很好,急著帶新衣服回家,她最怕母親說要改,毀掉她的興致。母親生她已近中年。安南提起精神點頭說好。小潔去換回衣服,看得出來很喜歡。

  冬天的市容,一段灰一段蒼黃一段墨藍,像人間試紙。安南倚靠落地窗前凝望色塊般街景。(父母年輕時候的相貌,我們未及見到,所以應該如何記憶自己母親?以後,妳將看見什麼?)她將看見母親年輕時候的模樣。現在回來找她。是小潔。

  在這個南方城市,她們持續向東南移動。南方東南。出服裝店,市聲吵雜,車輛絡繹穿過空氣,改變了他們臉龐前的溫度和想法,大批人潮錯落,彷彿一場戰事上的銜環。安南領悟,晴隆出發他們總往東南。有一個無形的羅盤支使他們。她應該順應指南針的神力繼續方向、假裝沒發現、抑或違逆?時代的意思是無論你做不做,結果是一樣的。前所未有的悲哀感於她首次留步的城市上空浮升,想到那個祭祖儀式似的屋子,安南轉身突兀問小潔:「妳每次失蹤都去打電話回家?為什麼不在屋裡打?」小潔以處子之身瞬間墜落凡塵,跌入灰褐塵世,殘留心不在焉氣質:「不太好。我賺第一月工錢就寄回家給我媽裝電話。」這代表小潔工作以後,他們將失去聯絡,員工不准用電話。

  子夜pub裡,安南為小潔點了辣雞翅、麻辣黃瓜、尖椒皮蛋,晴隆人的脾胃。到了嗜甜的粵系菜譜,小潔居然連筷子都伸不出手。安南為自己單點了當地啤酒,這裡沒有她一向愛喝的可樂娜。想到一個現代小姐見了辣椒命都可以不要,安南不禁搖頭失笑,小潔俏皮地反問:「小阿姨妳笑我?」「是啊!」她嘆息。

  酒先上,小潔主動倒滿敬安南空口乾盡。喝得滿臉暈紅,做錯事的女兒在道歉、她的母親。(為什叫我小阿姨?)喧天囂張,吵到根本無法交談。緊跟著上菜後,小潔專心進食記憶,除了辣椒任何想不起來。(台北pub和其它文化都不一樣?還是此地pub和任何國度不一樣?)無跡可循的未來,正在眼前發生?安南不禁好奇:「小潔,妳理想中的生活是什麼內容?」小潔說:「妳知道嗎?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進pub、吃pizza、坐麥當勞,電腦僅僅在電視瞄過從沒摸過,我對生活還能有什麼要求?」澈底絕望的女兒。她不再是小阿姨,是「妳」;安南情緒低徊:「我不知道……」(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人之言語不相知兮。又是〈瘞旅文〉!花溪佬、苗子、晴隆人靠下蠱繁殖語言嗎?她覺得即將崩潰。)她告訴自己,這裡沒有太多想像空間。

  小潔仰頭飲大口啤酒滿臉淚水,細長頸項支撐既純真又詭奇的童顏。安南發現女兒般發現母親。(她以為這是偶然的嗎?)她以指尖畫過小潔光亮臉頰。小女兒淚水就像一次訣別。從此以後,她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最後的旅程來到,他們已經搭上關係,下一步安南將帶母親回去,留下小潔住在同一具年輕身體裡面。當靈魂禁錮,小潔能在異鄉待多久,她很懷疑。

  小潔當晚大醉,相等於一次自我割捨。pub打烊後,她們終於真正失去空間。安南迅速作出決定,叫了車載小潔投宿飯店,必須等小潔酒醒。(這是小潔第一次住飯店?她整夜亟欲搖醒小潔問答案。)清晨回家,空洞的客廳在晨光裡像伏誅的怪物皮膚,仍有微弱的呼吸。母親劈頭劈腦䰇近歇斯底里:「妳難道忘了自己是長輩!居然一點樣子都不顧!」小潔深陷迷惘,淆惑與思索昨夜之事。 (銘刻小阿姨誓言再回晴隆的線索?)地圖有著它自己的背景,影影綽綽,如果可能,她將鎖定,烙印、看見、描述……向自己。她現在才知道,這是如此漫長的旅程。任何移動都將記錄下來?彷彿如此。

  當火車循序軌道,你進入生活。有種人,你不曾預期遇見,直到有一天,使者出現,一切變得清晰起來。你看見以前模糊的生活。事實上,對多數人而 言,「日子就是日子」。對安南來說,她現在明白,使者出現的時候,生活將會發生何種故事。終是講另一國語言了,若想知道,就必須重新學習。

  有一條線,最後將她畫到了台北。廣州回來,生活似乎豁然開朗,好像她帶回一把鑰匙。她搭捷運、買股票、逛超市、計畫下一場旅行……任何都不排斥。最大的改變是經常「自動」歸家。在母親以「我不知道」為開場白的敘述與敘述間閃神,再拉回注意力發現也沒那麼陳腔濫調,教她莞爾。想想她錯過了什麼。安南甚至開始考慮長大一點點,也許這個心態,使她的人生有了進度。惟一算是停滯,她仍舊泡pub。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她幾乎以為關於小潔只是另一回合故事開始,僅僅停留在開始。如同單行道有去無回。她一貫的作風。

  是連日豪雨的周末,西伯利亞寒流來襲,氣象局持續發布低溫特報。安南和朋友逗留常去的pub,狹窄的空間,人影晃動,太晚了,她對時間失去判斷。四下昏沉,人語侉侉,因此她以為行動電話鈴響由一座多雨的山谷驀地傳來,依稀童女語音:「小阿姨,我是小潔,」海綿吸盡雜音,凍結的密語暈開:「小阿姨,妳答應要回來看我的。」原來小潔知道。安南招喚記憶彷彿翻閱圖面,注視一張專用的畫了線的地理坐標,聽見自己的回聲:「妳在哪裡?」無重力空間失去意志力,像馬戲班小丑,扮裝笑臉,拒絕正常世界運作。她清醒意識到身體無法自主大幅度往東南方位移動,靈魂出竅。小潔:「我回晴隆了。我不願意像姑婆跑那麼遠,老了以後回家,什麼都不記得。」領了第一筆工資便寄給家裡裝電話,現在用這電話打給小阿姨,她的專線,最後最後,將她畫到了台北。安南近身掃描暗淡失焦一張張臉龐,無烙印面孔,這時代某種放逐?他們跟人的距離總是不對。

  那頭語音微弱:「這是我想要的生活。小阿姨妳認為呢?」安南說:「是嗎?我不知道……」不!她知道。也許被一陣大雨干擾,線路戛然中斷。是的,是她掛斷電話,「連連看」遊戲應該結束了。(妳要相信,這世界需要什麼都搞不清楚的人。) 安南再不能承擔。小潔心裡明明白白,以後應該不會打來了。

  冷空氣上升,安南推門離開,迷路的孩子雨中彳亍模糊了視線,永遠找不著出口。小時候母親帶她搭公車,總沒位子坐,個兒矮搆不著拉環,車又顛,自顧不暇的母親隨時喝斥她蹲下免得摔跤。大片光影在車頂幻化,使者離去。眼前一條條腿像座彩色森林,完全看不見外頭景物,恐怖的絕緣。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的母親臨下車才叫她。

  安南站起身的時候已經長成現在這麼高了。


網圖:陳裕堂

台長: Demian
人氣(1,164) | 回應(0)| 推薦 (0)| 收藏 (0)| 轉寄
全站分類: 藝文活動(書評、展覽、舞蹈、表演)

是 (本台目前設定為強制悄悄話)
* 請輸入識別碼:
請輸入圖片中算式的結果(可能為0) 
(有*為必填)
TOP
詳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