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的空氣依舊沉悶。我慢慢才知道不是秋天的緣故，而是人的心田已霜降悽涼了。那小葉欖仁的枯葉，也似雪飄零，紛紛墜落。每天傍晚，我總看見吾班的男生拿著掃把與落葉對抗，他們奉命的任務就是將已歸根的葉，再從草地掃起，然後裝桶傾倒。
「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以前我曾經告訴過他們這個道理，枯葉當然也不是無情物，生養與護衛母株一生，順著泥壤，再回到母株的血脈，成為新的靈魂，這本是樹的生命之旅，任誰都無權剝奪。但苦悶的他們，大概忘記了，即使還記得，也徒增苦惱而已，因為，這些美麗的葉，已經被貼上「垃圾」的標籤，不將之剷除，恐怕自己馬上就會變成破壞環境整潔的垃圾了。我總看到那些的落葉一臉無辜地向天發問：到底誰才是垃圾啊？她們期待一陣狂風吹起吧。無奈校園的空氣悶得很，一點風都沒有。
但我確信，秋風沒有遲到，在田園，在河畔，在山巔，甚至在校園隔壁墓園的野草尖端，都有她習習吹拂的影子。我也從報上得知秋風的消息，那成千上萬的赤腹鷹，已經由島嶼的天空，在墾丁半島狂舞後飛掠巴士海峽。一年兩次，候鳥遷移的生命大戲，早已開鑼了。再不久，那灰面鵟鷹也要乘風而來。想著想著，我開始在校園裡找尋紅尾伯勞的蹤跡了。「巧克力不吃巧克力」，那樹梢上的白頭翁不停地宣告自己的領域；牠正也宣告伯勞的芳蹤，至今信息杳然。我猛然又想起，五六月裡那隻時常出現的黑冠麻鷺，不見了，不知是否前幾次颱風惹的禍，無論如何，牠是不見了，幾天來，我總不時地注視著那個角落，牠曾經擬態與我四目相對的角落……
這學期，隨著吾班教室的搬遷，你或許不知，我中午已不再徘徊樹下了，我開始駐足在三樓的走廊，遙望遠處的墳場，以及更遠的地方；我模擬憂傷的氛圍，像黑冠麻鷺一樣佇立。其實，有時我卻想到，我站立姿態，根本不像一隻鳥，反而像極了一片不能歸根的落葉，癱在冰冷的磨石子地上。
生命的根很重要嗎？這星期來，我在閱讀著有關平埔族的資料，我在追溯著一些潛藏在血液裡的根，尤其是我目前的研究區域經口村的種種。落葉要歸根，有葉脈可循；人呢？今晚的工作室，來了一個甫退休的老朋友，蕭平治老師，其實他一點都不老，他對台語文研究的熱情正是青春，而且遠遠超越過我們這些人。如果說語言也是一種根的話，國閔、生群，我們這些被強勢文化同化的「福佬客」，真不知如何去追溯起「母語」，當我們口中講著夾雜著北京話的福佬語，隱藏在內裡的客家語彙就蠢蠢欲動，這複雜的情緒，甚至延伸到已經消失在彰化平原的平埔語中。原因是，這島嶼的人，大都或多或少有著平埔族的血統。語言死了，她的靈魂還在我們血脈裡隱隱作痛啊。
當然，狹義的「母語」，指的是「母親講的話」包括蕭老師在內，對我們而言，母語就是福佬話，而我們所說的「台語」，也是指此狹義的通稱。但這些母親的話，不管哪個族群，都在日本政府與國民黨政府殖民式的統治之下，慢慢消失殆盡。改朝換代後，我們看到口中常以「台灣」為唸的民進黨政府，似乎對此也無多大具體作為。蕭老師說：不能等政府做才做。是啊，台灣民間就是有這些可愛的文化工作者，在教育體制外默默奮戰。「我做我有法度做ｅ代誌！」這種抵抗，在物慾橫流的社會中顯得多麼無力，卻又無比的波瀾壯闊啊。
咖啡煮了又煮，香氣瀰漫，舒捲成風。我嗅一嗅芬芳，想像鳥張翅飛翔的樣子。
等我經口村的書寫告一段落，或許，我會勇敢以詩的型態加入奮戰的行列；即便最後台灣母語不幸終將成為一片片死語，宛若落葉般注定要凋零……
（2005/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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