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嫋嫋秋煙裏。輕雲嶺上乍搖風,嫩柳池邊初拂水。」這些詩句又下意識地從我嘴裡流瀉了出來。手中的針線未停,穿過了這件柔軟、織工縝密卻破了個洞的衣裳。
在一旁攬鏡自照、自賞的少女,轉過身,看了我一眼,朱唇半啟卻欲言又止,低下了頭。在四目相接的一瞬,我讀到了少女濃烈的求知欲。
「想知道這是誰的詩嗎?」我明知故問。
「容姨總是能知道小玥想表達什麼。」小玥用力地點點頭,並用驚訝帶著稱許的口氣說著。
我笑而不語,看著不脫稚氣但總是朝氣蓬勃的小玥,不禁在心裡暗自感嘆,歲月當真不饒人,我曾經緊致細嫩有彈性的臉龐,已不爭氣地冒出幾條紋路。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容姨。」小玥拉起我的手,用滿是渴望又甜膩的嗓音說著。
年輕人,總是愛聽故事。
「她,這首詩的作者,一個才氣縱橫、能歌善舞、深諳音律又貌如天仙的女子。曾經我們是那樣相知相惜,而今……。」我說,回想起過去,不知不覺地兩行清淚淹沒了我的雙眼,我鼻頭一酸,一股強烈的力量堵住咽喉,很難再從嘴裡吐出隻字片語。
「容姨怎麼哭了?我們不說了!別哭了!」小玥緊張地問著,遞了條帕巾,接著手忙腳亂地像哄小孩般安慰著我。
我接過帕巾,胡亂擦拭一番,勉強扯出一抹笑容,答道:「失態了,不礙事的。」
今個兒到底是怎麼了?我這個年近半百老女人,竟然因為想起一個故人,而在後輩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許是因為,她,是個很重要的故人。
我清了清嗓子,說道:「這故事要從頭說起……。」我只覺得聲音有些飄然,彷彿跟著記憶一起拉回相遇的那一天……。
那是一年的元宵夜,璀璨斑斕的整街花燈,爭奇鬥豔。人們圍成一團,擠著要看牽鉤之戲,好不熱鬧。雖說已是元宵,但夜晚加上初春的乍暖還寒,還是冷得讓人直打顫,我只是個衣衫襤褸的小叫化子,沒人注意到我,我已經挨餓受凍了許多天,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突然,她出現了,在我幾近昏厥時,見到了她那一抹溫柔地足以溶化整座長安城的迷人笑容,我知道,我抓住了茫茫大海中的那塊浮木。於是,當下我決定放縱自己,陷入昏迷……。
「御醫,這孩子高燒不退,該怎麼辦呢?」朦朧中,我聽見她如銀鈴般悅耳的嗓音。
「……姊姊……水……。」我吃力地張開那彷彿重達千斤的眼皮,對她說,忍著喉嚨灼燒、撕裂般的痛楚。
「你眼前的可是壽王妃,豈容你這般無禮?」我望向聲音的來源,是位頗有威嚴的長者。
「御醫,不要待病人這般兇。」她遞給我一杯水,柔聲說道。
「王妃,您這樣隨便帶個平民到驛館來,萬一讓您染病了,王爺準會不高興的,老夫擔當不起這個風險。」御醫上下打量我,這麼說。
「御醫言重了,這一切都是壽王爺的意思。他總要我陪他視察民情,並適時改善人民困乏的生活。」她在床沿坐了下來,視民如傷的情懷令人激賞。
御醫沒再多說什麼,輕嘆了口氣,走出這間房。
她伸出細嫩的雙手,輕撫我滿是凍傷的雙頰,心疼地問道:「可憐的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你的雙親呢?」
「我叫張雲容,今年十一了,父母很早就過世了。」我說,口氣意外的平靜,也許是悲傷早在很久以前就用罄了。
「哇!可是你個子看起來很小。嗯,你一定餓壞了,吃碗元宵吧!」她站起身,走到桌前,用精巧細緻的白瓷碗給我盛了一碗,侍女們事先準備好置在桌上、大大小小、紅白交錯、圓潤飽滿的湯圓。
我接過來,狼吞虎嚥,也顧不得什麼形象,只想好好祭一祭我的五臟廟。
「吃慢點,別噎著了呢!」她說,依舊溫柔。
我點點頭,但唏哩呼嚕大啖湯圓的速度,並沒有減緩。
「我只長你五歲,以後我們就以姊妹相稱吧!」在吃完湯圓後,她親暱地拍拍我的手背,露出和煦的笑容,這麼說。
就是那微微上揚的嘴角弧度,延長、連接了我們數十年如一日的姊妹情……。
她把我帶回了壽王府,在她的細心照料下,我滿是凍傷的臉和四肢逐漸被細嫩的皮膚給取代。而原本皮包骨的身軀也日漸豐腴,不知不覺也長高了不少。她愛好舞蹈,而且不留餘力、熱心地教導我。我們在墊步、揚手、偏頭、旋轉、跳躍和揮灑汗水等過程中,達到心靈更深處的契合。
有人說,常膩在一起的人,會長得越來越像彼此。
常來王府作客的武惠妃娘娘和咸宜公主,幾度戲稱我們兩姊妹,不論身形體態或舞步,越趨一致。她總是笑著回答:「容兒很了不起呢!沒有舞蹈底子,還是能與我不分軒輊呢!也許哪天她會超越我,等我年老色衰了,她就能取代我了!」
而我知道,我在模仿她,但是永遠無法超越她,因為她是與生俱來的美人、舞者。她在舉手頭足間所散發出的強烈光彩,讓人無法去漠視她的存在,在她身邊,我永遠只是配角,但是我甘之如飴,因為沒有她,也許我早餓死或冷死在街頭,她是我的恩人,更是一輩子的好姊妹!
而我,竟然忘恩負義地對溫文儒雅的壽王李瑁產生了情愫。對壽王開始有所悸動,離我和她相遇已匆匆過了五年……。
那陣子,因為皇上大壽將近,姊姊、我和眾多舞團的夥伴們,日以繼夜地排練當時廣受歡迎的霓裳羽衣曲,好在壽宴上一展長才。
那天,我們練習到一個段落,壽王李瑁前來關心摯愛的妻子,順道了解我們的進度。
「壽王爺。」舞團的姐妹們看到他,無一不欠身,恭敬喚道。
他綻開一貫溫和的笑靨,就是那樣讓我魂縈夢牽的俊顏。
他要她們無需這般拘禮,讓她們起身,接著朝我所在的方向走來。
「王爺。」我作揖喚道。
「容兒何須這般見外?照平時喚我姊夫便可。」他依舊笑著,遞上一條帕巾,又說:「擦擦汗吧!妳方才表現得很好,玉環方才在一旁看一定很歡喜。」
「謝謝姊夫誇獎。」我低下頭,話中帶著羞怯。
他鮮少在我身旁駐足太久,更不會在意我短促如徐風吹過水面揚起波瀾的情緒變化。
他走到姊姊身旁,兩人有說有笑的樣子,真讓人好生羨慕。
但只要有他的一句鼓勵就夠了,真的……。
有壽王在的場合,我會舞得特別賣力,身子也會莫名地放軟,達到平時練習時無法觸即的境界。只冀盼再得到他鼓舞的一瞬目光,或是聽到稱讚我的磁性嗓音。
我本以為心思細膩縝密如姊姊,一定會察覺我注射在舞蹈中,那股不尋常、奔放的愛慕,然後我們會大吵一架,導致感情決裂,但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外,玉環姊姊的心,早就不在壽王的身上……。
「愛妃──!」痛心疾首的長吼,揭開了日後跌宕生活的序幕。
「惠妃已經回天乏術,請皇上務必要節哀!」御醫們一字排開,跪在武惠妃床前,顫怕著。
「飯桶!你們這群飯桶!」皇上大發雷霆。畢生最愛的女人就這麼香消玉殞了,任誰都會發這般大的脾氣吧!
「皇上息怒!」高力士服侍聖上多年,皇帝的脾氣、個性,沒人摸得比他清楚。忙上前安撫,「你們先下去吧!」並擺手示意御醫們離開。
武惠妃一生心機算計,汲汲營營於掌控整個後宮,且極力爭取兒子壽王成為太子的機會,
終不抵迷信邪說,短暫但美麗的三十八年生命因此畫下句點。
「為什麼紅顏這般薄命?」喪失愛妃的聖上,成日失魂落魄,不時喃喃自語。
「皇上,您不能一直這樣喪志啊!全朝重臣都在等您上早朝。」高力士說道。
「朕沒那個心情。」空洞迷茫的雙眼含著溫潤,聖上無力的說。
「那請皇上看看這幅畫好嗎?」高力士遞上一卷白絹材質的畫軸。
「這個酷似惠妃的女人是誰?快帶她來見朕!」攤開畫布,皇上的雙瞳漸漸綻開光彩。日漸枯萎的心如獲甘霖,重新復甦了,忙命令道。
原來是高力士不忍皇上如行屍走肉般生活,遠赴福建廣東一帶遍尋佳麗,尋得了畫上的女子──江采蘋,因其酷愛梅花,且個性冰心玉潔,就像一株高雅嫻靜的梅樹,故封為梅妃。梅妃貌似已逝的惠妃,且多才多藝,深受聖上的喜愛。
後來,梅妃因誤用了詩句而被打入冷宮,聖上再度失去生活重心。
這天,皇上來到出家為尼的妹妹玉真公主清修的庵邸。
「皇兄看來心事重重,可是梅妃惹您不開心了?」玉真公主啜了一口茶,問道。
「唉,別提她了!」皇上嘆了口氣。
「皇兄是在嘆惋找不到能取代惠妃的人嗎?」玉真公主帶髮修行,本該無為無欲,但對於兄長的種種還是相當關心。
「還是妳懂我。」啜了口茶,皇上語帶無奈。
「皇上若是想要個能歌善舞的知音,我倒是有個不錯的人選。」玉真公主笑著說。
「是誰呢?」捧著半杯茶,皇上挑眉,饒富興趣的問道。
「壽王妃,楊玉環。壽王常帶著她,來我這個做姑姑的庵邸作客,時而聊聊音樂、舞蹈,時而談及為文論述,是個相當有才華的女孩。」玉真公主說,正是這席話,讓姊姊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因為早在皇上來訪之前,高力士就相中了玉環姊姊,打著冠冕堂皇的藉口,說是為聖上著想,說服了敬愛兄長的玉真公主,規劃了日後聖上與姊姊的數次幽會。
在皇族的醜惡鬥爭中,唯有出自同父母的兄弟姊妹,可以完全信任,為此,玉真公主鐵下了心,硬生生拆散了自己的親姪子與姊姊這對才子佳人,只為了博得自己的親兄長,當今聖上的歡心。
一切都是陰謀。
為了不讓世人唾棄這段孽緣,竟用為已逝的竇太后祈福為由,讓姊姊進了皇宮當假尼姑,事隔五年,姊姊被立為貴妃。聖上想得到的一切,必須犧牲許多人的幸福才能完成,多麼殘酷又悲淒……。
還記得那天,我望著她與壽王道別的情景,多麼令人鼻酸……。
「瑁,日後不能再為你彈琴、跳舞了,你自個兒要好好保重喔!」她說,像母親給出遠門的孩子般的溫柔叮嚀,在徐風中格外諷刺。他們緊摟著彼此,久久不放,只盼再吸取一寸對方的氣息,因為一旦放開雙手、脫離擁抱,這短暫五年的種種,將和著徐風,拂向天際,化為烏有……。
「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而這句話,真的,隨著風,迎向亡有。
「容兒,妳的身分比較沒有限制,妳若有空就替我回來看看瑁吧!或是跳支舞振奮他的精神。」在踏進太真觀前,她交給我一襲極為華美的舞衣,這麼說。
日後,她當真不曾去關心壽王,連到王府前張望都沒有;我倒是去見過壽王幾次,我終於能懂聖上當時失去武惠妃的寂寞,一個自己摯愛的女人離去,任誰都會魂不附體、甚至以酒澆愁,他們父子都失去過摯愛,一個找到出口,因為搶奪別人的東西而佔為己有,另一個則獨自沉淪……。
我幾度很想告訴她:「不管是太真師父或是貴妃的身分,妳都應該記得過去的他,在等妳實踐諾言,只求再見妳的容顏……。」我始終沒有開口,她和同是經通音律、熱愛舞蹈的聖上處得很好,他們在心靈上是緊密結合了。所以她哪裡還會記得那個徒有年輕軀殼,相處起來卻缺乏生活樂趣的壽王呢?
皇上擅長擊羯鼓,常聽見內宮傳來渾厚雄壯的鼓聲,搭著樂工們悠揚的琴音,還看得見姊姊嬛然而動的精湛舞步。
「咚!咚!咚!」一聲,一聲,響徹雲霄地從內宮傳來。
壽王府燈火通明,壽王常常不發一語,黯淡的心逐日凋零……。
把一切看在眼底、聽在耳裡的我,踏出壽王府,心也揪成一團。抬頭仰望明月高掛的夜空,我呢喃著:「高力士啊!玉真公主啊!你們害我所深愛的人變成現在這副德性……。」
也許玉環姊姊當真得到了她嚮往的生活,但壽王呢?
他的父皇搶走了他的愛妻,轉而以一個名不經傳的官員之女敷衍他,他的感受豈是「痛苦」二字足以形容?
在箏、簫、笛、磬的交錯彈奏之下,揭開序曲,樂音悠悠而瀉,我不動,似陽台宿雲慵不飛;六首曲子之後,我隨著緩慢的節拍旋轉,想像自己如鵝毛細雪飄轉而落,接著扭擺身軀,起伏如遊龍;揚起纖指似輕柔的柳條,舞袖、斜曳裾如雲氣升騰;曲調越趨急促,鏗鏘樂音,我快速旋轉、上下跳躍,最後展袖、收袖,如鸞鳳展翅、收翅,曲終我一聲長引,如鳳唳空。
那一聲長引,蘊含著我多年來累積的情感、疲倦以及不捨……。
我為壽王舞了最後一次的霓裳羽衣曲。
「容兒,謝謝妳!」他笑了,如以往那樣的溫煦笑容,只是眼神仍舊空洞無神。
給了他一個深深的擁抱,我向交織著我的愛、恨、情、仇和充斥著紛紛擾擾的皇宮道別,抽身離開了……。
「皇帝從此不早朝,國舅爺干政,安史藩鎮作亂,人們為何都把這些罪過加諸在姊姊身上呢?」那些貶損玉環姊姊的流言蜚語,都與我無關了,但我還是為她大抱不平。
「至於玉環姊姊的下落……我也不清楚了……。」我說,故事從頭說到尾,我始終抱著那件衣裳,只希望能把它修補回從前的華美模樣。
聰明機伶的小玥馬上問了:「容姨手上的衣裳,是當初貴妃娘娘在去太真觀之前,送給您的那件舞衣嗎?」我點頭當作回答了。
最後,我還是沒找到衣裳上頭的兩片花瓣形亮片,像記憶有空缺的那部份,也許是刻意迴避或真的遺忘了,即使舞動全部的生命精力也無法全然補齊。
我套上算是修補好的衣裳,整了整,向小玥微微欠身,笑道:「讓我為妳舞一曲吧!」
沒有配樂,也沒有從前盛大的排場,我自行回憶那清而近雅的樂音,還有她那時凌雲般凌波微步,忽而似雪花般輕舞飛揚,當節拍漸緩而停時,回眸凝盼,巧笑倩兮,猶如仙女下凡的模樣。我擺動中的身軀好似與那時的她重疊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誰是誰……。
「案前舞者顏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纍纍佩珊珊。佳人已逝,再多的言語也無法挽回什麼。」想到這,我好似發狂地笑得更開懷了,快速地轉動身體,讓舞衣隨之飄揚……。 PIC.德珍-漢粧瀲豔-楊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