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與批判 我審視盤據於生活的幾個偉大的事業：永恆的愛情、 兩岸的和平、與世界大同的夢想，我苦笑了起來......

527愛的鼓勵 0訂閱站台

這個既矮、黑，又肥的女孩，與我相距僅一尺。在公車上，她與朋友們愉悅地談天，我感到有些難受。如果她的雙頰不那麼像是一隻沙皮狗般鼓譟，我會不會不那麼留意呢？或者，不那麼令我感到上帝的不公？
我實在不敢笑，而其實心中正在恥笑。我要費好大工夫才能把「上帝的失敗作品」這句話從心中，壓到心底。我正在恥笑自己，不愧為道貌岸然的假道學，不愧為鼓勵優生的納粹黨，不愧為充滿大男人審美觀的沙文主義豬。然而對自己的責備，或許有助於將思想轉變為對「艱鉅人生」的憐憫，但這絲毫無法改變我的罪惡。
或者我還能多說些什麼為自己辯護：長成一個完滿的圓形，對一個人的頭顱而言，確實不易！但要引起異性的喜愛，也確實困難。我不過說了實話。然而我仍然像是捅了一個馬蜂窩；這城市有千千百百，這星球有幾個億的人聽了這種評價，要大大地生氣；但如果一個人還有一點審美的能力，不都應該同意？可是擁有審美能力的人，可以在藝術中求昇華，而不在意人的體態。「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在」，另一個道學批評，已浮盪在我耳畔。
這太過輕易了，不像是人的真心。不在意，才是都市生活的本質，而外表是個人的標籤。我在回憶，或者想像一個鄉村；每個人認識彼此，且都無拘無束地交談；沒那麼多矯揉做作的道德觀，而是直來直往的嘻笑嘲弄，然而，不僅被嘲弄者也一起嘲弄著自己，且嘲弄著彼此。沒有一絲惡意，也容不下一絲惡意，只是在老天的見證下說一句句大實話，卻又是彼此關懷。我是瘦皮猴，你是大肥豬，他的頭像個栗子，她的背有個駝峰。我口說我心，不必隱諱畏忌，然而彼此照應。
也或者，關懷與照應，正是近廟欺神的原因。誰不喜歡被讚美，但這裡的問題是為何要忍受玩笑；一次玩笑是一次對個人尊嚴的侵犯。我想起來鄉村也有的正義，這種玩笑，是可一不可再，否則「太超過」了----「太超過」，這句閩南語句法，正正顯示了一個界線，是教養、文明的界線。我又想像這個鄉村；誰在嘲笑，誰不應該嘲笑，豈不也有一個規矩。不懂事的年輕人為了取樂而嬉鬧，宗族的長老卻要為整體的和諧而板起面孔；他們在互動中為文明做了界定。
文明真是不易，我想。這個城市的生活，每一步走出去都有一個新的面孔與新的關係；最多的隱私範圍也意味最多的自我壓抑。習慣自己的小圈子，公車的另個位子，是否另一個世界？但但但，文明這個想像又是真真實實，在荒野或突然的事件下又立刻可以使公車上的每個人連結為一體，而互相幫助。
再看這個女孩，彷彿漫畫中的人物；她的談話方式與笑容卻都與我的妹妹一般，一時之間二、三十公斤的差別也就不再是差別。我感到親切，卻仍覺得恍惚；公車越過二重疏洪道我以為到了台北，下了車，冷風一吹我清醒過來，我還在淡水河的這一邊。
Sol 99.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