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沉得住氣是營救人質的第一課。顧惜朝對此理解且實實在在地執行,比起宗弼因兄弟知情而急於援救完顏希尹,顧惜朝援救完顏希尹的態度多了一些心思──手法比須漂亮,讓人日後說起來稱讚。目前人手不足──算來算去也才兩個人──什麼事都做不成,他沉住氣,將蕭奉先軍營的人物與佈置習慣慢慢地摸個透徹,將計畫一步一步地修到完美。
但對十六歲的少年來說,沉住氣困難,尤其知道要救的人近在咫尺,坐立不安不說,腦袋裡轉著一個又一個的念頭,都想去試試可不可行。完顏宗弼也曉得白天人多不能動手,夜裡想溜出去,沒多久便給顧惜朝攔住。
「公子被抓,我救回公子不成問題,但遼軍必定提高戒備,想再救希尹公子便更加困難。」
「我曉得啦。」手指絞纏著配刀的穗子,轉身往原本藏身的地方走。本想顧惜朝不在左近時溜進遼軍營中找希尹,他不存著能救出希尹的想法,只是想告訴希尹來救援的人在外頭,握握兄弟的手給點精神上的支持,誰知道腳還沒踏進遼軍陣營的泥土,領子被人一拉給拽回來。夜裡顧惜朝發亮的眼神鬼似地,瞪起人有種森冷的殺氣,完顏宗弼知道自己理虧,這是第二次了,心虛地跟著顧惜朝走。
行軍的方向偏北,氣溫慢慢地低了。地面早晚結起薄霜,夜裡冷得呼吸吞吐白霧。他們走的路途偶爾穿過林子,落葉滿地,隨風發出窸窸窣窣的抱怨,白日裡深褐色的樹枝在夜裡成了漆黑,襯著被月光照亮的幽藍色天空。
他們不敢跟遼軍靠得太近,馬車停在有遮蔽物──或岩石或樹叢──的地方,以遮蔽夜裡取暖的火光。顧惜朝不想生火惹來注意,但不得不為,沒有火就等著冷死。但如此讓他在離開馬車偵查遼軍動向的時候擔心完顏宗弼的安全。
他明白自己過分擔心,完顏宗弼不是三尺童蒙,能領著人追著衛虎深入遼地,肯定知道如何隱藏自己是女真人的身分。他只是在沒事找事做,立了個目標和題目給自己忙碌。如果不立個目標讓自己朝那個目標走,顧惜朝覺得自己沒有生存下來的意義。他的命是晚晴給的,但晚晴沒再告訴他該往哪走,於是他又回到那條原本的路上,去追尋他要的、能發展的世界。可走著這條路,他是帶著愧疚、帶著些許自暴自棄的想法。
煞住腳步,示意同伴噤聲。顧惜朝憑的是夜裡過分好的視覺,宗弼憑的部族生活中訓練出來的聽覺。有十來個騎兵正接近他們原本安置馬車的地方,宗弼離開時將灰燼壓在層層木柴中,方便回返時生火取暖,火星子在夜裡不顯眼,但淡淡的煙味仍引來熟知此方法的人。隱伏在暗處的兩人各以不同的方式觀察來者。
留在車裡的小鷹睡得正香,發現有異時來人已到三呎外,小小的頭不安地左顧右盼,輕叫了幾聲像是詢問,但忽然冒出的人臉驚得牠哇哇尖嚷,展翅飛衝出馬車廂。戾鳴在夜裡太響太亮,淒厲如同刀割天幕。
颼的聲一支翎箭射出。
喀的聲,像是弦月忽升忽落。翎箭出師未捷身先死,慘遭腰斬。
尖嚷的小鷹跌跌撞撞,聽見不遠處主人的呼喚,興奮地循聲而飛,瞬間週遭多了數個飛影。在鷹兒夜裡圓滾滾的瞳孔裡,前方乍起的銀白像是日輪般刺眼,捲起的狂風一如峽谷旋風,絞碎樹枝,碎片彈扎到牠身上,飛不穩又一時目盲的小鷹一縮腳,有些笨拙地摔跌地上,害怕地細嚷,像是孩子抽抽咽咽地哭起來。
微風帶著一片衣袖捲起牠,落在一雙手上。那有時對著牠啐說「笨包子」的聲音冷冰如雪:「你射多少,我都能像千手佛般,每支都擋下。」
約莫是那雙露兇光的詭異眼睛讓他們緊張起來,那騎兵在馬車旁停下,沒有再舉起兵器,放箭的青年也沒再舉起弓,眾人的目光投向顧惜朝身後。
手扣劍鞘,目光未移,對後邊的人問道:「他們是?」
夜間視力沒有顧惜朝好,完顏宗弼瞇了眼端詳,接著爆出開心的笑,「是我和希尹的燕雲騎。」一邊喚著記憶中的名字,一邊迎上前,「你們怎麼來得這樣快?」
那群騎手全數下馬,為首的漢子恭恭敬敬地行禮:「我們一直在上京外頭,二少爺要我們直接過來和您會合。」
「所以你們來得快,來得好。」拍了拍領頭的漢子肩膀,對著後邊的眾人笑,轉頭示意青衣的書生過來。「他是顧惜朝,你們都見過了。他要到我們族裡來,稱他顧先生就好了。」
顧惜朝有些訝異地看著完顏宗弼,宗弼介紹他時一點都不含糊,不似年方十六的少年,那穿著毛皮掛子的背影有瞬間讓他想起引他進連雲寨的戚少商,有別的是他的心境和對方的目光:自己是誠心要加入、那群女真人看他的目光也沒有敵意。
「顧先生身手不差。」手拿大弓的青年的聲音帶著挑釁,「不知是否真如千手佛。」
「如想較量,可以領教。」扯嘴笑,「拉開五十步,儘管開弓。」
那青年轉身便要走開五十步,給為首的漢子拉住肩膀,要他停步。「現在不是時候。」
「既然他說……」
「現在遼軍在附近,你想引起他們注意?」
「以後有的是機會。」迎上那青年挑戰的目光,顧惜朝有種想笑的衝動。總是有人需要打到心服口服,他是不介意以武服人。他看到宗弼讓小鷹站在手臂上,伸手本想接過,卻發現宗弼沒有把小鷹交給他的意思。
「顧先生已經探查過遼軍的情況,要救希尹的事情他有計畫,你們聽聽。」
言下之意便是宗弼將指揮權轉交,所有人的目光又投向他。顧惜朝也就當仁不讓的說明。
策劃很簡單:聲東擊西、調虎離山。混亂之中才有機會把人救出來。
原本打算動手的地方是一處崖口,除了救回完顏希尹,更要利用地形和少許騎兵,把蕭奉先的前軍拖過崖口直到十一月,北方天冷,一但下起大雪,行軍遲緩,援軍便來不及到達黃龍府。宗弼的燕雲騎大約十多人,人數與他料想的差不多,但提早了一星期到,原本計畫的時間和地點必須更改。顧惜朝不在乎隨機應變,於他而言不過是把原本要砍掉前軍一半的計畫取消,達不到他想要的一箭雙鵰、先立威名的計畫。
「蕭奉先既然拖拖拉拉地不肯疾行,我們就讓他想要的事情發生吧。」
無論是對蕭奉先或是遼軍,變化是從尋常之處開始的。
北風冽冽,即使生長在北方,熟悉北地的氣候,但五京:東京、西京、上京、南京、中京總是繚繞著淡淡春天的氣息──因為繁華與人潮吧。長久以來一直在行營中統的蕭奉先覺得天氣真的太冷,即使這次出征,他帶來的如花美眷為居住的營帳增添嬌豔的色彩,也無法驅趕清晨出發時的寒意。大軍營中是最安全的地方,目前尚未遠離上京,不至於有女真人偷襲,寒冷和安全讓他的行軍意態闌珊。
跟著來的姬妾有七八人,伺候她們的又有十多個侍女,看得週遭的衛兵直吞口水。為防哪個不識相的軍官染指統帥的女人,這群鶯鶯燕燕被限制在統帥的營區行動。她們也懶得出去,外邊冷得要命,她們不是坐在馬車裡,便是兩三人為一組,在各自所屬的帳篷裡和同伴聊天吵嘴、梳妝打扮,等候夜晚的臨幸。
只有一個姬妾是單獨住在一個帳篷。其餘的姬妾稱她木頭美人,因為她清艷歸清艷,不會說話也不會自主行動,像個洋娃娃一般。一些惡意的姬妾竊竊私語:木頭美人跟統領在床上翻雲覆雨時不知是哪種反應,只會像條狗般哼聲吧。不定統領就喜歡這套。姬妾們議論紛紛。對她們而言,趁著美貌存在時懷上南院王的孩子,就算孩子當不上繼承人,將來財產總少不了一份,要有如此的機會,對南院王的喜好總得注意些。想偷聞竊聽卻不得其法,南院王保護木頭美人保護得緊,有些想溜去偷聽的侍女總被親兵擋下,近不了營帳。
蕭奉先認為有些姬妾實在太吵太饒舌了,這個白皙的小美人很乖巧,安安靜靜地順服,不會要求東要求西,更不會生孩子。交接人質那天見到時,他只覺得看守已被藥物麻痺到失去思想能力的俘虜是件麻煩事,要再給耶律淳拐回去,對女真的招降行動便失了利器。一個屬下建議將人質喬裝以避人耳目,一扮之下大出意料了,蕭奉先也沒看出混在一群姬妾裡的美少女是完顏希尹。
誰會想到蕭奉先的姬妾中有著重要的人質。
「如果女真要降,我可捨不得把你還回去。」
翻雲覆雨高潮盡後,欲望暫時被滿足的一軍之首發出滿意的嘆息,撫弄著一邊失神少年光裸順滑的腰背,像是把玩玉製的賞玩品。「下回進貢,該建請皇上多要些處子美人。我倒忘了阿骨打的臉,憑那樣子也該知道女真的美人眾多。」
那次頭魚宴,天祚帝因釣到大魚而興致沖沖,強要在場眾人起立歌舞。陪宴的女真各族族長有老有少,一個接著一個勉強歌舞,荒腔走板醜狀百出,天祚帝和陪同而來的蕭奉先被逗笑得前俯後仰,當時完顏阿骨打是代理該族族長完顏烏雅束出席,輪到他時,僅是冷冷地看著主位上的兩人。
「我不會舞。」
天祚帝還在為上一位的歌舞笑得沒回過氣,蕭奉先倒先反應過來,瞧向膽敢抗令的傢伙,阿骨打毫不客氣地瞪回去,讓蕭奉先將這青年的容貌看明白。完顏部的代理族長像是白色大理石雕塑的年輕雄獅,相貌乾淨端整,雖然端坐位置上,卻如鶴立雞群般令人驚艷。
終於笑完、為有人抗令之事反應過來的天祚帝,氣得火冒三丈,本打算待阿骨打托辭吹風醒酒離席時加以狙殺,蕭奉先開口勸阻。「蠻族不懂禮儀,算了吧,何必因小事打亂陛下打獵的心情。」自認救了完顏阿骨打的小命,但被救的人並不領情,對親自前來的南院王扯了扯嘴角,冷冰冰地拂袖而去。
蕭奉先沒有察覺完顏阿骨打壓抑下的怒氣有多可怕,只注意到夜裡離去的代理族長在月光下可稱為冰山美人的容貌,那是遼國人喜歡欣賞的強健駿逸之美。
馴服悍馬是在游牧民族中風行的流行嗜好,在逐漸習慣城居糜爛生活的貴族而言,也有另一層的意思。從完顏阿骨打的族親完顏希尹身上,沒有反應的反應會讓他想起不發一辭、拂袖而去的代理族長,引燃他的征服欲。
拉過少年,正要重開侵略,外頭有人喊聲。夜裡本是安靜,一兩人的喊聲也不至於令人驚訝。但隱隱的嘈雜便如夏日蒼蠅嗡嗡聲一般惱人,處於兩萬大軍中應該安全寧靜的蕭奉先感到一陣不悅,那騷動影響他的興致。「怎麼回事?為什麼這般吵?」翻身下床,往門邊走去。
床上的完顏希尹忽然像接收到命令般僵直坐起,帶著細鐲子的手抽出蕭奉先擱在床邊的配刀,箭一般的朝著目標後心急刺而去。但獵物正好轉身,這一刀差了準頭,戳進帳幕,一招不成轉手揮劃,這回血光乍現,臂上的劇痛把蕭奉先嚇了一大跳,狼狽地躲過斬擊。
「你做什麼?」
赤裸的少年抓著配刀,沒有停止攻勢,一反之前的溫順,招招狠辣致命的追殺蕭奉先。事出突然,營帳內缺乏兵器,唯一的兵刃是原本蕭奉先繫在腰間、現在正在完顏希尹手上的配刀,被追殺的人衣著未整,在狹小的營帳裡被狼狽地追殺,沒想到衝出營帳求救,而週遭的衛兵早因交代,離到有一段距離之處看守,所以就算大叫:「來人啊」也不會有回應。
但不出十幾秒便來了人,前來通報的軍官掀開門口的簾幕走進來時,見到的便是赤裸少年追殺半裸男人的可笑狀態。一軍之首見到有人未經通報便闖進來,像是快掉下懸崖的人見到救命的手,急慌慌地衝到軍官身後躲。
「把他綁起來!快!」
「是!」輕易地打飛攻擊者的兵器、制服完顏希尹,但少年掙扎的力道極強,那軍官似乎是不想傷到長官的姬妾而僅是加重力道把人抓牢。蕭奉先驚魂未定,忙著拉好身上凌亂不整的衣著,一時也沒想到曾下令任何人不准靠近這兒,為什麼會有陌生的軍官闖進來。
臉孔像是漢軍出身的軍官隨即解答他的疑惑。「大事稟報。外頭起火,是魏王的兵馬偷襲。」
「怎麼可能?」說歸說,蕭奉先卻無法完全打滅這個可能的火種。畢竟帶領第二撥軍馬的耶律章奴是魏王的親信,說從後偷襲也有可能。轉念一想,不定這完顏希尹壓根不是真貨,而是魏王的派來的刺客。
「大人,請快更衣前往大帳,我們正等待您的決斷。」
恨恨地瞪了尚再掙扎的完顏希尹一眼,交代把人綑綁起來留在這兒等候發落,蕭奉先轉身時,沒注意到陌生軍官一閃乍逝的殺機。
那軍官正是顧惜朝,沒有動手刺殺的原因是已看到外頭有其他軍官正往這邊衝來稟告。當簾幕重新掩住外頭可能投住的視線,顧惜朝放低聲音:「希尹公子,請冷靜。」
少年充耳未聞,瞪著簾幕的另一方,想衝出去繼續攻擊目標。
皺起眉頭,顧惜朝改變了聲調,使用許久前在魚池子中學到的命令方法:「不准動。」隨即感覺掌間的上臂不再運勁,掙扎的力道消失了。完顏希尹停住掙扎,維持原本的動作不動。顧惜朝探頭出去,遠處有著騷動的黑夜風景中,已無蕭奉先的人影,隨手撂倒一個倒楣路過的軍官,把屍體拖進營帳內,剝下軍服。
「站起來,將這衣服穿好。」
完顏希尹依言而行,顧惜朝幫忙著衣以加快速度。拉著少年從營帳另邊鑽了出去,外頭已是鬧得沸沸揚揚,像是一鍋燒滾滿溢的開水。
在顧惜朝踏進蕭奉先所在營帳的前一刻,先出事的是中央偏後的軍馬群。馬匹雖優秀矯捷,但仍是很容易受到驚嚇的動物,沉睡中的馬匹被火把灼傷,嘶鳴地不斷踢踹,連帶週遭的同伴也受驚,撞開了圍欄,四處逃竄。幾隻馬匹後腳被勾上了綁著大把澆油的樹枝的勾子,隨著馬兒四處奔逃,火勢延燒而去,波及後邊的輜重部隊所保護的糧食。
原本看守糧食的衛兵已被撂倒,身著遼國軍服、手腕上綁著白布以玆區別的幾個女真人放火燒了糧抹。發覺有人攻擊的契丹軍士揮刀想要阻止,被暗處住幾名弓箭手襲擊,撲地不起。
「有人放火,有人來襲啊!」
如果細聽聲調,可以分辨中契丹語中帶著異族的腔調。
「是耶律章奴!是魏王的人從後邊偷襲!」
滲透進軍中,像是風送千里,流言一下子便擴散開。
匆匆走進大帳的蕭奉先衣著仍有些凌亂,但好歹是能見人。經過方才的驚嚇,當下軍隊起了混亂,不安不快的神色顯而易見。「真是耶律淳的人馬偷襲?」
「是穿著我們的軍服,是遼國人。」
「怎麼可能,後軍出發預定是五日,這是皇上訂的出兵日,耶律章奴怎麼可能抗旨。」
「可是,大人,搞不好魏王是派他的親信暗中前來刺殺、攻擊也說不定啊。」
本來該是推測的意見,在蕭奉先的腦中卻成為結果。他原本便不信任耶律淳,雖然有耶律延慶在朝中坐鎮、牽制耶律淳,但仍不放心,而被完顏希尹刺殺,讓他更相信這兩件事情是有關連。「全軍戒備,追捕魏王派來的人。」
「通報。」一名軍官急匆匆地衝進大帳,「前方崖口,女真族的完顏宗弼在那裡叫陣。」
「什麼時候不好出現,這時候才出來,難道是跟耶律淳聯手了?」蕭奉先咬了咬牙,命令一個軍官派一小隊人馬去追捕完顏宗弼。那傳令官還沒出去,另一個更急的人衝進來,差點與要出去的傳令官撞成一團。
「都統!」衝進來的不是軍官,是蕭家的使者。「耶律章奴領兵包圍皇城,請都統回軍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