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完了.......
攤著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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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修站在偌大的停機坪上,望著遠處機棚,同行的飛行員與技術人員正檢查飛機,機棚外,從跑道耙梳開的雪分立兩旁,形成起伏的雪白丘陵,飛機帶起的氣流擾的金髮如麥穗搖動、軍大衣下襬不住擺拍。風凍得他的臉色蒼白,但瓦修對路德維希提議到屋內避風喝杯熱茶無動於衷。
瑞士在九月一日進入非常時期,軍備惟缺戰機。得知德軍以空中轟炸搭配地面部隊進軍,迅速在一個月多擺平波蘭,便急於向他國購入。可惜歐陸能製造戰機者不多,有鑑於德國空軍在西班牙內戰和波蘭戰役中的出色表現,於是瑞士政府將八十架軍機的訂單送到柏林,此舉亦試探德國對瑞士的態度。
路德維希隨即親自回電:德國軍機相當榮幸地得到嚴格的瑞士人青睞,軍機將分批交件,全數於年底前交貨,德國空軍部非常重視瑞士政府的評價,歡迎瓦修親自到德國驗貨或試飛,發揮挑剔眼光提供意見。
於是十一月和十二月,瓦修隨同技術人員和軍官前往「可能的敵對國」點收軍機。一九三九年的冬季特別冷,風雪不斷,試飛僅能在短短幾天的好天氣裡進行,趕不上好天氣時,為避免軍事人員的傷亡,得由瓦修擔任試飛員,一併測試飛機在高山暴風雪中的效能。
今日沒有下雪,陽光燦爛,藍天上飄著棉絮般幾縷白雲,雖然溫度依舊低迷,但能見度高,瓦修不必擔任試飛員,得以留在地面,讓自家人檢查飛機、準備試飛。再過幾天就是耶誕節,最後的二十架飛機,在今天試飛完畢後,頭十架傍晚飛回瑞士,後十架明天一早動身。
負責接待的路德維希用水壺裝了熱咖啡,鋼杯外邊套著軍綠色的保溫套。瓦修接受熱咖啡的招待,繼續站在停機坪旁看著飛機滑出機棚,第二架要試飛的飛機正往跑道轉去。
在飛機於天空盤旋、忽高忽低嘗試不同的飛翔姿勢、跑道旁的技術人員忙著攝影存證時,瓦修低頭啜飲黑咖啡,路德維希則從公事包中拿出以臘封妥的白信封。
「這是羅德里西要我轉交給您的信。」
瑞士人正眼看了信封一眼,拿著咖啡和收在口袋中的手完全沒有要騰出接下的意思,翠綠色的眼中滿是懷疑。
路德維希不以為意。「由我轉交,便是這封信沒有經過檢查。」
「叫他打電話給我。」
「羅德里西告訴我,這封信的內容是再次邀請您和莉亞茲小姐出席維也納的史特勞斯音樂會。他留了專門的兩人包廂。」
忍住冷笑的聲音。即使瓦修已與羅德里西和解,但戰爭在即,不是個人感情掛帥的時候。音樂會的事情他早已拒絕,這封信再由路德維希帶來,代表這次音樂會確實有政治意涵,專為瑞士與列茲敦斯登留下特別包廂,不免讓人懷疑現場會出現「德意志邦國全數出席,大德意志的統一指日可待」的呼喊。
「羅德里西曾是家族之長,他很清楚我為何不會收下。」
「請讓我完成任務。」
「我不收轉交的信。」由於八月二十七日羅德里西的通風報信,讓瑞士得以迅速召開議會任命非常時期最高指揮官、在九月一日迅速動員。瑞士議會要求瓦修與德國方面私下往來須提出報備,確保外交、情治的方向統一,也因此瑞士的國魂決定除非必要,往來一律通過公共線路並登記留檔。「瑞士的郵政系統在耶誕節依舊運作,包括白朗峰地區。沒有理由送不到。」
得到嚴正拒絕的路德維希沒採納哥哥玩笑話:鬆手讓信封飛走、測試瑞士人會不會口是心非的大驚失色或追著信封跑,他中規中矩地將信封放回公事包,決定等一下寫上伯恩的地址,以軍用系統讓信趕在耶誕節前送到瑞士。但事情沒到此為止,路德維希手上出現另一個白信封,封口以黑色的筆簽下漂亮的H草寫。瓦修瞪著那個紙製品,皺起眉頭,欲言又止。
「這是元首……」確定瓦修沒有想打斷話,路德維希繼續開口:「這是元首給您的問候。感謝貴國的軍事採買,我國工程師相當敬佩貴國工程師的專業,希望明年能至貴國進行技術交流。」
相對於路德維希難得的笑容,瓦修完全笑不出來。「瑞士這次前來,是丟臉的見世面。我不認為這樣的交流對貴國有利。」瑞士於戰間期趁著德國經濟低迷時,接收了不少軍火工業,但飛機仍是瑞士兵力的弱項,才會造成要開戰居然一架拿的出手的戰機都沒有,被迫要像德國訂購。有鑑於此,政府下令驗收戰機之際,須即刻習得維修技術以及觀察速寫所有能接觸的機械,回國之後馬上將資訊傳抄研究,務求在短時間內迅速提升空軍戰力。
「雖然技術落後,但貴國人員學習能力極強,今天是最後一次的驗收,比起十月末時的驗機,不但迅速,且已跟我國技術人員並駕齊驅。」德國當然知道瑞士打算藉由驗機提升飛機技術,但技術人員藏私之餘,驚於瑞士專業工匠的舉一反三,推測瑞士人員回國後,不出一年就能自行維修甚至做應用研發,就算瑞士未來兩年自製的飛機比不上德國國內暗中研發的戰機,亦不容小覷。「因此,有關費用……」
「軍機的費用年底會全部付清。」
「我想省去些麻煩,龐大費用運送,總不如帳面上寫字。」
「有話直說,您的元首想如何?」
兩人站在空曠大風的停機坪上,說的話不怕被聽去。路德維希直言:「雖已協商妥當,但元首希望能請您隨行押送黃金。若您同意,那些飛機後續維修與零件更換的費用,包括來年技術交流成行的費用,完全由我方支付。」
德國同意接受瑞士軍購的同時,附上了特機密函,表明德國有意將大批黃金存放於瑞士國家銀行,並由瑞士擔任經紀代理人,處理以這筆黃金支付的所有對外買賣。
瑞士並非德國的唯一選擇,中立國有權不參與國際聯合的政治經濟制裁,撲克臉競賽前幾名的貝爾瓦德同樣接到機密信函。但瑞典人機械般在電話中言明瑞典銀行人脈有限,無力擔任代理,請路德維希另尋高明,絕口不提自己懷疑那筆閃亮亮的貴金屬浮泛波蘭-菲尼克斯的血光。
有著同樣懷疑,卻無法詢貝爾瓦德所使用的託詞依樣畫葫蘆。一九二○年代後,瑞士手上有大筆的德國資金與信債,政府方面的代理往來亦不少,若說瑞士人脈不廣是睜眼說瞎話。但若答應,瑞士便成為德國的白手套。
「從以前到現在,我們一直是白手套、是傭兵。」為了養活山中的老弱婦孺,就算是長年結怨的哈布斯堡找上門,瑞士依舊與之簽訂契約,為其戍守。法國大革命中被指為魔鬼的波旁王室和嶄新輝煌的拿破崙王朝,瑞士人皆曾為雙方作戰。雇傭無論立場,只重能養活家人的利益。「瑞士只對契約負責,為山上的人民負責。」
聯邦委員會決定接受德國的黃金寄存與買賣委託,但僅為瑞士國家銀行與德國的生意,無涉瑞士政府,政府不會過問參與運送與使用,一如軍機買賣,純粹兩國民間機構的生意往來。
飛機是由瑞士人至德國,自行將飛機開回本土,但數量龐大、以噸計量的黃金買賣,就無法讓德軍全程押送至瑞士國家銀行,瓦修絕不允許他國軍隊開進自家,因此是德國出動軍隊在境內護送,在瑞士境內轉由國家銀行聘請的保險人員押送,德國派出監督小組隨行。
巨額黃金至關重要,不容任何閃失,路德維希本想親自監督,卻分不開身,而吉爾伯特寧可趴在國防部裡看資料也不想走這趟祕密行動,因此轉請瑞士的國家靈魂協助。
但請瑞士-瓦修擔任保鑣,實際上等同要「瑞士」的「官方」負責黃金的轉運,在國民和其他國家眼中,等同於瑞士成為德國的屬國。
「這件事情無關瑞士政府,只是銀行接受存放代理。如果不放心,您可以要求銀行增加人員,加強警備或提出更周全的計畫。」
「就因為要加強警備,所以是專請您,『瓦修‧茨溫利』上校,擔任顧問。」在各國的姓名法令下,同名同姓者不在少數,而瑞士的軍籍上一直存在著「瓦修‧茨溫利」,瓦修‧茨溫利的身分是一個軍官,不是「瑞士國魂」。「請您擔任轉運期間的全程顧問,得於轉運行程中任何安全措施提供建言,並能直接向經濟部長戈林先生通話。」
擔任顧問就是參與押送,瓦修並非瑞士國家銀行的員工,而是瑞士的軍官,要聘請他便須要經過政府下令,這就涉及瑞士政府。瓦修不想在表面或實質意義上做爭論。「您的元首致信對象該是我的長官基森將軍。」
「瑞士議會和基森將軍的意思是由您決定,所以元首才會親自致信予您。」
瞪大了眼,他在心裏踉踉蹌蹌地退了好幾步,認為確有其事的念頭遠超過懷疑路德維希說謊。
基森將軍和聯邦委員會沒有引用一八五九年「除梵諦岡之外,瑞士禁止公民擔任外國僱傭軍」直接拒絕,轉言讓瓦修自行判斷,證實瑞士政府認為當下無法開罪德國。
在戰爭過後,發展金融業的瓦修看準凡爾賽和約與美國援助德國經濟復甦的大筆流動資金,積極介入以賺取利益,雖然經濟流感橫行時,瓦修因為德國經濟往來密切而差點病到爬不起來,但又因德國兄弟選了強人領袖、強橫地拉起全國經濟,瓦修跟著這趟旋風得以重新爬起──雖然沒能順勢將羅德里西一同帶上。此外,德國境內的軍火業因為凡爾賽和約的限制,無以為繼,成為他國爭取的目標,瑞士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延攬不少槍炮光學的產業和人才入國,以發展自身的軍火業,一九三○年代,瑞士甚至可以賣槍炮給德國,因為有此前例,委員們才最終同意向德國採購戰機。
瑞士的經濟已經跟德國息息相關。
「我國人已不接受外國雇傭,您們是請『瓦修‧茨溫利』,那就不能破這個例。」
「元首明白您的顧慮,但這批貨物若是有了差錯,對雙方都是巨大的損失。尤其聽說法蘭西斯與亞瑟最近常來打擾,我推測他們是希望降低瑞德之間的貿易?」
「瑞士對客戶是一視同仁,法蘭西斯和亞瑟無權過問我的貿易對象。」
「聽聞瑞德兩國邊界出現不少操法語的不明人士,打聽交通運輸的情況。」
「瑞士流通三種以上的語言,不曾規定各州使用何種語言。」
「出現在南德和歐斯馬克…..舊奧地利,令人不安。」
「您想指控什麼?」
「沒有證據是無法指控也無法追查,只是在貨物行經的路上有蹊蹺,我國人員大為緊張。」
「在德國境內的事情,理當由您負責,瑞士無權干涉。」
「當然,但到了兩國邊境,在貨物轉運的灰色地帶,貨物交接轉運時是最危險,如果沒有統一的指揮官和監督隨時警覺可疑人物,像是當初在西利西亞的意外事件,不過就是在緊張與放鬆之間…..」
縱使路德維希的語調一如往常,沒有拔高也沒有壓低,單純如敘述現況,話中的涵義卻像是尖爪長長地刮擦過黑板,近似刀削耳朵、凌遲聽覺的虐待,令瓦修有拔槍在對方腦門打進顆子彈以中斷對話。瓦修從來沒想過德語可以如此刺耳,也沒有想過路德維希講話可以如此形似羅德里西──溫溫軟軟的威脅與陷阱。
開門見山的說法便是:那筆黃金可是傾瑞士全國之力也賠不起,若瓦修拒絕擔任保鑣,這批黃金在運送途中有任何閃失,瑞士得負上全責。為了讓瑞士往後聽言計從,路德維希將不惜同發動波蘭戰爭一般,自導自演以製造把柄,讓瓦修未來完全無法拒絕德國的委託。
這也是瑞士擔憂的狀況。
同意德國的黃金委託前,聯邦委員會出現不少的聲音:「若沒有充足的理由拒絕,瑞士等同得罪德國。瑞士位處德法義三國之間,開罪不起任何一方。」「現在的瑞士經得起十年以上甚至二十年,經濟全盤崩潰,人民在生存線上掙扎的考驗嗎?」「糧食自給自足的長程規劃已經加速進行,但距離保有存糧且完全自給,還有五年的時間,國內存糧只有兩個月。」「軍備要一年才能有自保能力。」
瓦修的目光越過路德維希,投往後邊的的停機坪。瑞士的技術人員、飛行員和德國的技術人員在已降落的戰機旁忙碌著,阿爾卑斯山上的工匠孜孜矻矻地學習以在回國後能自行維修研發,而德意志的黑鷹在亦步亦趨地緊迫盯人,惟恐機密被探聽。
若路德維希瞬間翻臉,黑鷹瞬間變成獵食者,恐怕在場的瑞士人一個也逃不了。
「我這次的任務,是擔任軍購驗收的護衛人員。無論將軍和委員會先前如何答覆貴國,我都無權當下決定。」山之民的規則是共同討論議決,而非讓一人專斷。將軍和聯邦委員會要路德維希詢問瓦修,其實是互踢皮球,拖延時間。「我回國之後,會盡快給予答覆。」
路德維希也很清楚瓦修拖延的意圖,所幸波蘭戰役剛結束,英法兩國雖磨刀霍霍,也毫無行動,一時半刻也不需要逼瑞士就範。他將信遞出,這回,信被接下了,但,是在猶疑幾秒鐘後。
「元首懇請您考慮,如您仍有疑慮。我會出席年底在維也納的史特勞斯音樂會,包廂就在您和莉亞茲小姐的隔壁。」
「我不會出席音樂會。」
「關於音樂會,羅德里西真的非常希望您能到場,他很堅持,寧可包廂空著也會等候您。我會把音樂會的邀請函寄到伯恩。」路德維希抬手示意瓦修手上的咖啡已經冷透,接過依舊是半滿的鋼杯,說著到後邊的休息室重新添上熱咖啡,留瑞士人在停機坪上考慮。
寒冷仍在身邊揮之不去。
將手藏回軍大衣的口袋,瓦修側身望著高大的青年走遠。路德維希厚實壯碩的身材反應著德國當下的國力;戰爭可比擬為兩個國魂的打架,瓦修評估,現在打起來,瑞士讓德國慘勝的機率很低,甚至打不過。
回國請示的結果,基森將軍和委員會多半希望他同意,屆時商討的焦點僅在要如何處理才能讓瑞士不失顏面。
但出賣利益者,隨時也會被出賣背叛。自古就擔任傭兵的瓦修很清楚,不具備強大的武力,就無能要求雇主遵守契約,武力不足就只能隨波逐流,如同捷克斯洛伐克被諸國出賣。就算被挖苦「為錢而存在」、「笑貧不笑娼」,真正危急時,有能力的被雇傭者才能逼迫雇主遵守契約,不至於被過河拆橋。
現在的瑞士沒有能誇口中立的強大武力,沒有更多能力討價還價。唯一的長處是在貝爾瓦德拒絕後,瓦修是臨德國又擁有他國經濟人脈的國家。
在亞瑟和法蘭西斯與路德維希和吉爾伯特僵持之際,他必須盡快完成武裝。
瑞士必須有能力要求訂約者遵守契約,維持自身的中立與獨立。
一九四年五月,法國戰役開始,德軍迅速掠過荷比盧三國,殺入法國,為瓦解法國的戰意,空軍奉令派員飛過亞爾薩斯、洛林,由法國東面入侵,北上威脅巴黎。
這條航道將經過瑞士領空。
德國估計瑞士不出一年就能自行維修軍機甚至做應用研發、未來兩年自製的飛機將不容小覷,在此之前是絕不敢與德國作對,就算瑞士大使出言抗議,在法國投降之後,自然閉嘴把話吞回去。
日爾曼人全然低估了同族者在迫於接受委託的羞辱之後,反彈而起的決心。
於是攔在阿爾卑斯山空中的,是得到攻擊命令,駕駛德製軍機的瑞士空軍。
確定戰機已經升空追擊、德軍面臨自家出售的軍機回過頭攻擊自己的可笑情狀,瓦修在攻擊命令生效時間的紀錄表上簽字,狠狠的力道彷彿把名字刻印在寫字版上。
基森將軍嘆了口氣:「德國大使很快會過來抗議。」
翠綠色的眼中閃著戰意。「那又如何?」從購買軍機至今將近一年,瑞士火速提升自身武力,草擬內堡計畫,徹底武裝,就為了抵禦任何進犯。
「若兩國會談破局,我們不惜一戰?」與大國開戰可能毀滅自身,手握非常時期宣戰全權的基森必須謹慎為之。「若法國不久後投降,瑞士就被德義兩國包圍,四面環敵……」
「他不是第一個挑戰瑞士的德意志,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為了獨立和中立,瑞士同盟在莫爾加藤、士瓦本迎戰德意志聯軍,即便神聖羅馬帝國-馬克西米安親臨,瑞士也未讓步,更遑論今天德意志-路德維希。
瑞士忠於所簽訂的契約,但與雇主平起平坐,瑞士的中立與獨立不容侵犯。
「對踰矩者,哪怕同歸於盡,吾輩不惜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