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鄭風˙風雨》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早年,中文系的師長們仍有習慣為自己的書房命名,一間狹小雜亂、堆滿了各色書籍的樸素房間,常常沒有想像中的題字或匾額,只憑藉一枚刻著書齋名字的印章,或者藏書中微微顫抖的特定字樣。就像《紅樓夢》裡的亭臺樓閣都配合著房屋主人的性情,書齋名字自然也反映了師長們的性情與處境。於是,我也一直想著,要為自己的房間取什麼樣的名字?
現實世界裡,我的房間必然擁擠凌亂,角落裡堆滿了書籍與未完成的稿件,我困坐於他人的文字與自我的生命之間,每天每天。書籍裡面是古今無數的他人,建築起一個似乎遙遠渺茫的世界,我堆壘的生命記載,則是一種無法抑止的飛奔,飛奔向誰?向書本裡的那個世界嗎?我所等待,我所追尋,我所默默祈求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國度?究竟在如何不可知的遠方?
我曾經以為自己已經觸摸到那個國度,彷彿可以感覺到金色的柵欄,在錯亂的光芒裡,優雅而固執。可是柵欄裡面鎖著什麼呢?該不會鎖著另外一個,也和我一樣追尋著什麼的人罷?我懷抱著這樣的疑問,並且因而雀躍期待。
很久以後,我開始反覆練習、謄寫,用自己覺得最好看的字,把這首詩抄在美麗的信紙上。「在週遭的無邊風雨中,得遇見你,就已沒有恐懼,只有歡喜。」
《詩經》裡的句子總是如此重複再三,翻來覆去低聲歌唱,那歌聲是一種古老而純真的渴望。窗外的風雨如此橫暴,人世黑暗亂離,所有的人都是浮藻,在混濁的池塘裡漂流,一邊漂流著,一邊卻還要掙扎糾纏。可是既然見到了你,我怎能不歡喜坦然?既然見到了你,我怎還會病於世事,病於自我的同樣污濁?
既然見到了你啊,既然見到了你。
金色柵欄雖已磨去了光輝,然而我已在柵欄的另一面,不復介意外觀,不再忐忑不安地等待秘密揭曉,因為我正擁有著那個秘密。於是我為自己的房間取名「風雨」:颱風天裡朝西的窗戶屢次受害,窗外樹枝上有雀鳥鬥毆與遊戲,夜裡也總是有和自己契合的心靈,對著這些或真或假、或悠或惘的困境,不需要掩飾地談話,流淚或嘆息。
年少時並不真能掌握情感的真意,卻瘋狂嚮往情詩的無限遼闊與真誠蘊藉。我懵懵懂懂地決定了自己的追尋與奢望,要求一個風波交迭而起,然而其中有人與我相知的國度。然後我更懵懵懂懂地以為這就是所謂愛情,並且以之為永恆,以之為評斷自己的標準,在這樣的永恆崩潰之後,也頓時喪失了對自我的堅決自信。
風雨如故,怨望與眷戀卻逐漸成長轉變;情詩已經不只是情詩,詩歌裡呈現的情感世界比我所曾體味的更加深邃敻遠。然而我依然記得,那種古老而純真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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