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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1-20 21:18:34| 人氣11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說一點眉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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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在書上做筆記,但是我喜歡看人家在書上做的筆記。一有劃線,一有字 ,原來沒有性格的工業產品立刻就活了起來,有了人味。大家平常看書,或許沒有注意到書本可是歷史最悠久的工業產品,古代的書籍印坊是現代工廠的雛形,標準化地大量製作同一種產品。但是離開了廠房,經過了書店,再去到一個讀者手上,他在書上留下的筆 就開始產生差異,使一本書表現出個性。

所以對於該不該本著愛惜公物的原則,能不能在圖書館藏書上寫字劃線這個問題,我抱持的是種比較寬容,甚至鼓勵犯罪的態度。在一排排的書裡頭看見一個活人的痕跡,是件奇妙的事,特有歷史感。一本無痕的書與註滿了眉批的書,其分別就好比普通的石塊與上古先民用過的石器,儘管前者的年代可能久遠得多,但只有經過人手才有歷史可言,其價值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最重要的,還是你能透過筆記認識另一個讀者,看他怎麼閱讀這本書,他覺得哪一段是重點,他的心得和評價又是否精到。這樣子讀書,是多層次的閱讀,既讀書上印的文字,又讀其他人的反應。如果說閱讀是種對話,讀一本記了筆記的書起碼就是三邊會談了。我沒有筆記的習慣,但若看到有另一個人的字跡,有時就會忍不住誘惑拿起筆來和他對話,例如在他畫的星號旁加句評論:「咁都覺得好重要?你都算冇乜料到囉。」然後再想到日後如有一個陌生人拿起這本書,看到我和另一個陌生人的遙距筆戰,該會有股時空變幻的滄桑感吧。畢竟,自己的作為真是名副其實地載入了史冊。


唸大學的時候,有個大家都懷疑他得了精神病的教授,讀書讀得既快且勤,而且甚麼類別都不放過。我們都盡量避開他的課,因為他講課就像發了瘋的鬧鐘一樣,高密度地喋喋不休,音高和頻率一條線,沒有半點起伏,也沒有人能明白他到底要說甚麼。而且他習慣進教室之前就開始在走廊上自言自語,進了課室之後繼續他在走廊上的話題,下課時也沒有明顯的結束語,自己一個人不斷呢喃地離去,留下我們 眼呆坐恍如惡夢中醒來。

那麼我們是怎麼知道他博覽群書的本事的呢?答案在圖書館裡找到。我們翻書,一不小心就會看到他在書頁上劃的圈寫的字,密密麻麻,就跟他說話似的,也是沒有人看得懂。我們曉得這是他的手筆,是因為他常在填滿了空白處的評論旁邊署上名字,「×××註」,十分駭人。有好事的同學會想辦法在那堆符號中間擠進自己的破解,然後加上「弟子×××解」。將來要是有人發現這位教授原來是個被時代誤解埋沒的天才,這些書可能就會有人研究,師生間的筆談就成公案了。說不定圖書館還能辦個特展,陳示這些價值不凡的文物。

不是開玩笑,還真有人研究書的眉批,看看眉批和正文的「互涉關係」。多倫多大學的英文系教授H.J. Jackson就有一本專著,叫做《眉批:書籍上的讀者書寫》(Marginalia: Readers Writing In Books)。也是看了這本書,我才知道真的有人辦過展覽,展示不同年代的讀者在書上留下的記號。各個時期的讀者讀的書或許不同,書的裝釘設計方式或許有異,可是做筆記畫記號的法子卻出入不大。道理也簡單,字都是那麼一行行地排列,你去畫重點的方法又能有多大變化呢?不是直線就是彎曲的蛇線,要不然就像我們中國人,記上一個個圈圈。


根據H.J. Jackson,「marginalia」這個字來自拉丁文,是「marginale」的複數型,原意就是「在邊上」。使它融入英文的,是十九世紀的英國大詩人柯立芝(Samuel Coleridge)。和當時的讀書人一樣,他也常做眉批,而且據說做得特別精彩。於是朋友們都很喜歡把書借給他,請他也在上頭肆意點評一番,拿回來再細細賞讀。在這種情況底下,柯立芝自然幹得格外起勁,甚至把眉批變成一種私人通信,例如他會寫下這樣的句子:「親愛的查爾斯,抱歉塗污了你的書。但請相信我,我不會久留此地的。」當被他註滿眉批的書累積到一定數量之後,柯立芝和他的出版商發現這些遊戲文字實在有更大的價值,為甚麼不乾脆收集起來出版呢?結集的名稱就叫做《marginalia》,一時間洛陽紙貴。

可惜大部份的讀書人都太珍惜自己的寶貝,不只不願借書,怕它有去無回,更不可能讓人在上頭動筆塗鴉。我的美德就是不只借書大方,還一定聲明歡迎劃線筆記。有一回,一個絕不借書給人的朋友竟然厚著臉皮向我借書,我也是一邊笑咪咪地雙手把書奉上,一邊勸他:「別客氣,盡量畫,有甚麼就寫甚麼」。他大驚失色:「甚麼?你把老婆借給人,還鼓勵人家盡量使用!」。其大男人沙文主義的心態暫且不說,他可不知道要是真在書上做了記號,不啻給我一個偷窺他心態思想的機會。嘿!誰佔了誰的便宜,這可說不準。

話說回頭。柯立芝的眉批獨立出版之後,英國讀書界集體發現眉批原來如日記,雖然好像是私人的,其實也能是公共的。所以有點身份有點文名的自此眉批的字 變得份外清楚可讀,句子變得份外完整通暢,統統等 給人發現出版。聽說晚年錢鍾書家 沒甚麼書,他看的書都是借回來的,看完就還。所以他能夠自如地引經據典,全憑那驚人的記性。不知道他在那些借來的書上有沒有做筆記,如果有的話收集起來大概就是那五卷《管錐編》了,只是我一直奈不住性子啃下去,要是把它們都還原附印在錢鍾書讀過的書上,重新出版,對照來看,趣味肯定大得多。


其實說起來,讀名人眉批的興趣自古就有,連正文帶評註一塊印刷的習慣,中西皆存。早在柯立芝前數百年,歐洲人就常在嚴肅著作的正文邊旁印上「gloss」和「scholium」。「gloss」就是今天的「glossary」,是對外文和難解詞彙的解釋;「scholium」則是學者們引入參考的相關資料和讀書筆記。把這些東西都印上的好處,是方便學生入門。中國批校本的歷史可就更長內容更豐富了,舉凡評價、校正和題記一概包括在內。柯立芝在歐洲的貢獻是確立了眉批作為獨立體類的地位,相比之下,中國人更早就懂得欣賞評註點校,往往購書又是為了上頭印的名人批註。所謂「書話」,來源就是這些出色讀者的題記,比如說我那一天在甚麼地方買了這本書,買書那天的天氣如何,看書這一刻的心情怎樣等等。只是這類輕巧靈動隨意的評點式批評現在不流行了,如今的文學評論大多是長篇的理論文章。例外情況只能發生在部份古典文學之上,比如我最近正在看的王蒙和馮其庸分別點校的《紅樓夢》,就還是按老法子出版,在正文四周用紅色套印他們的評語。

南非還在實行種族隔離的時候,在羅本島坐牢的政治犯有個習慣,就是在那些可以傳閱的有限書籍上找出自己最喜歡的段落一旁簽名,此外不能寫任何東西。曼德拉曾經在一本莎士比亞的《凱撒大帝》上面簽名,他選的一句話是:「懦夫早在他們死前就死過很多次了」。我現在最想看的就是一些有名的知識分子在文革期間讀過的書,我想知道在那形勢裡頭,他們會寫些甚麼樣的筆記。有幸見過一本曾經某個名人擁有的毛選第一卷,劃滿了線,記的則是「我現在終於領悟到階級鬥爭的必要了」之類的句子。說到底,南非的獄卒或許疏於檢查囚犯的書,中國人可都了解甚麼叫做字裡行間微言大義。


文:梁文道
2005/11/20,《蘋果日報》

台長: 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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