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劍
唐宗浩 2001/12/2
「劍嗎？」青年笑了笑，點了個頭，「自己去鑄吧。」
我不覺得活著是為了什麼，也不是不為什麼，只是活著，探索自我，鑄自己為一把劍。
青年看著廊上前輩的成品，千百口砍金斷玉的利刃，一樣粗細，一樣長短，一樣輕重。
青年停在唯一空的劍鞘前，沒有劍，沒有大師的名號，只有一隻中空的鞘懸在那兒。
空鞘。
青年轉向前後千百把寶劍，點了點頭，似乎懂了什麼。
我不想把自己套進任何一隻鞘中，也不想成為套別人的鞘，我不懷疑我存在的價值──堅鐵註定要鑄成劍。
青年走出藏劍閣，來到小丘上的茅屋，這附近沒有更高的山峰，也沒有比屋前涓涓的細流更湍急的河。
天峰。
茅屋裡只有青年的鉆、鉗、鎚、鑪，和一些待用的，以及已不能用的鐵條，角落裡放了一隻鞘和一把不屬於鞘的劍，那是三整月血汗的產物。
我相信比我更利的劍不在少數，但我還想成為一支劍，一支獨一無二的劍，不在乎長短粗細輕重，而是使用的人。
青年拿起劍，自己的劍，走出茅屋，指向一望無際的天空，向最遠最遠的那片浮雲。
我是誰？
青年低頭檢視手中的劍，一樣粗細，一樣長短，一樣輕重。五千年的歷史，沒有讓它粗一分、長一寸、重一兩。
我不懷疑自己是誰，我就是我，鑄成了劍還是我。
「那末，為何再鑄劍呢？」青年問劍，「你不過是先人的影子喔。」
獨一無二。
「是嗎？」青年問，「你是什麼？」
劍。
「劍嗎？」青年笑道，「自己去鑄吧。」
我相信不知榮不能守辱，所以我可以鑄成一把劍，但不是套進鞘裡的劍。
青年於是留著心中的疑問，不分日夜地鑄著那把自己的劍。累了，就息了鑪下的火，與劍同室而眠。不知覺已過了十年。
十年。
十年，青年心中已不再想藏劍閣中，先人的寶劍。一心只想著最後劍成時的劍形。
我不知道是我在自鑄，還是有人在鑄我，我只知道，我正慢慢成形。
一日青年離開了劍，獨自到溪邊，看著水中的倒影。這張十年不見的面孔，已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變得不再年輕了。
「值得嗎？」青年問水中的倒影，「劍已將成，我也將成為一代劍師。一生不過留一把傳世的劍，和前輩不也一樣？」
是嗎？劍成之後，你們的餘生也一併套入鞘中嗎？
「或許吧？」青年自問，「鑄劍已需十年，之後還能有更完美的傑作嗎？」
我很難想像成為一支鞘中劍，懸在廊上千年不飲血。也不希望成為刺客手中的凶器。那我是什麼？
劍將成，但我是什麼？
「將來你會有什麼命運呢？」青年看著鉆上即將完成的劍，「是王侯的護身、刺客的凶器，還是雅士的飾品、俠客的同行？」
我不是什麼。
「好吧，」青年笑道，「你是古往今來第一把完全的劍。」說完將劍劃上自己左臂。
一陣焦味傳開，鮮血滴滴落在劍上，化作青煙，只在劍鋒留下一絲碧綠。
我終究得飲血，才稱得上劍。如果活著不能不傷人，我希望沒有一人因我而死。
一擊，一擊，再一擊，最後一擊。
劍成。
「這條手臂是癈了，」青年裹好傷處，笑道，「但是你可完全了，我也完全了。」
鉆上橫著青年的劍，完全的劍，碧綠得像要攝人的魂，遠超出青年過去與未來的成品。
我不懷疑我已是我了，獨一無二，但使用我的人，卻不可能像我一樣完全。
青年望著劍。十年。
十年鑄成了絕世的劍。絕世的，自己的劍。
青年帶著冷卻的劍走進藏劍閣。
獨一無二。
青年持著他的劍，放上十代師祖的劍旁。一樣粗細，一樣長短，一樣輕重。十年的蒼桑，沒有讓它粗一分、長一寸、重一兩。
「一樣嗎？」青年自問，「那麼我十年鑄劍為得是什麼？你不過是先人的影子喔。」
我不懷疑我獨一無二，但不因為我本身，而是使用的人。
「不，你不一樣，」青年對劍笑道，「除我之外，沒有人能用你。你將永不入鞘，隨我浪跡江湖。」
青年走出藏劍閣，回到茅屋旁的峰頂。高舉劍，自己的劍，指向一望無際的天空，向最遠最遠的那片浮雲。
天鋒。
我知道了，我即將完全。如果完美的事物不能再傷害別人，那就讓我留往此刻的純粹。
峰頂的天比往常還要青，峰旁的山林也比住常還要靜，一切都為了迎接這一刻，劍成的一刻。
青年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劍師的使命，於是將劍輕輕放下，溶進草地綠油油的一片。
青年再不回頭，邁步向山下走去，向塵封了十年的世界。
忽然一聲爆裂巨響令青年不得不回了頭。天雷已將劍劈成碎片。
劍成。
我不再懷疑我是誰，我是青年。
青年看著劍的屍身，看著十年的歲月，看著自個兒殘破的身驅。
「也好，」青年笑道，「你不朽了。」
我緩緩地拾起自個兒，捧到峰頂，開始挖。
挖呀挖的，忽然露出了個碧綠的劍鋒。
青年想起藏劍閣裡的空鞘，頓時我全明白了。
青年最後一次回頭，向兩把絕世神劍的殘骸揮別。
於是我慢慢下山，我知道，山下還有不入鞘的人，在等著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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