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標:大陸作家劉心武<班主任>和劉震雲<塔鋪>所透露的教育關心
一部小說是否優秀,是否能感動人心、流傳久遠,除了文本的書寫,題材的選取佔了很大的因素外(甚至可說是基本要素),能否表現時代的關心,寫出超越時代的普遍的人性,或者是人類針對其處境的反應,更可說是小說存在的價值,和其作為人類心靈活動的精髓所在。
劉心武<班主任>中的班主任張老師,對四人幫時代結束後,在下一代身上所發現的問題,激動了文化關懷和反省,帶領讀者去思考一個宰制的意識形態對於人性的扭曲;而<塔鋪>中的故事,發生於一九七八年的大陸農村,時間背景和<班主任>相倣,也表達了類似的情懷,不過在向度上卻不太一樣,但也因此,我們可以有更多的角度和空間來看看兩者都碰觸到的間題––教育。
有斯言:「談到教育就談到一切」,誠然,社會和文化的底基便是教育,不管是知識技術的傳承或訓練,政治權利的鞏固或文化的創造,無一不以教育為手段。然則,正因教育帶有一定的意識型態,尤其更為專制政權作為宣傳工具,不但破壞人的主體性,成為「文化再製」的場域,尤有甚者,即是施行種種反教育、反文化的手段,使人類走著歷史的回頭路,回到弱肉強食的原始社會。
宋寶琦是一個小流氓,表面上因父母溺愛且疏於管教,以致整日游手好閒,自甘墮落;但是一如其父下工後只知打牌一樣,宋寶琦的問題實在來自於眾人精神生活的貧乏。作者用反寫的手法,說明宋寶琦根本沒有資本主義的某些觀念:
他自從陷入了那個流氓集團以后,便無時無刻不處於森嚴的約束之中…他憤怒嗎?反抗嗎?不,他既無追求「個性解放」、呼號「自由、平等」的思想行動,從未想到過「博愛」…。什麼「成名成家」,他連想也沒有想過,因為從他懂事的時候起,一切專家們──科學家、工程師、作家、教授……幾幾乎都被林賊,…論排行,似乎還在他們流氓之下…知識有什麼用?無休無止的造反最好…。
班主任張老師以為,宋寶琦有的是「哥兒們義氣」和「享樂思想」罷了。其實,班主任所謂的資本主義的某些觀念,不正是人類文化中的一些良好品質和理想嗎?文革時的錯誤,使得那十年的年輕人失去文化的根,在精神上真正貧乏,於是乎「從那雙一目了然地充斥著空虛與愚蠢的眼神中,你立即會感到,仿佛一個被污水沷得變了形的靈魂,赤棵棵地立在了聚光下」。
作為宋寶琦的反面描寫,謝惠敏具有單純而真誠的品質,但是她那種單純卻給人一種「化約主義」的感覺,三句不離党意,心中只有共產党權威人士的言語,張老師和她的矛盾,其實正是文化和意識形態的矛盾哪!文革打壓知識份子,革了文化的命,壞了教育的根基。人們,尤其是可塑性高,人格正在成形的青年人,接觸到的賴以成長的文化素材是多麼的貧乏,又是多麼的不堪呀!
…可愛而又可憐的謝惠敏啊,她單純地崇信一切用鉛字新排印出來的東西,而在“四人幫”控制輿論工具的那幾年裡,她用虔誠的態度拜讀的報牴刊物上,充塞著多少他們的“幫文”,噴濺出了多少戕害青少年的毒汁啊!…
以謝惠敏的年齡,思考應是充滿彈性的,可是我們發現她的心中早以形成一種邏輯,一種簡單的二分法,那樣的思考模式似鐵一般的不能改變,沒有轉圜餘地。很有《牛氓》意思的是(當然也透著一樣的悲哀),謝惠敏這樣的党青年樣板和小流氓宋寶琦,在對《牛氓》一書的態度上竟然不約而同的一致,這正是兩者的交集,也是劉心武問題討論的焦點。班主任的心中有著這樣的震撼:
怪嗎?也不怪──謝惠敏那樣品行端方的好孩子,同宋寶琦這樣品質低劣的壞孩子,他們之間的差別該有多麼大啊,但在認定《牛氓》是“黃書”這一點上,卻,卻又不謀而合──而且他們又都是在並未閱讀這書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作出這樣的結論的,這是多麼令人震撼的一種社會現象!
劉心武告訴我們罪魁禍首是“四人幫”。誠然,但是若是作更深的思維,我們會發現什麼呢?
其實,四人幫的作為是一種文化的破壞,而文化宰制一正是政治鞏固的手段,這是人類文明的一大悲哀。為了控制人民的思想或是滿足個人帝王式的慾望,對於可能的文化刺激一概禁制,使得愚民政策得售,使得人如同螻蟻一樣的便於統治。而對於世界、人性的化約主義,使得每個人共有著一套思考,只有党性沒有人性。宋寶琦是沒有思考的能力,而謝惠敏是思考僵化,因此縱然兩人在資質上有那麼大的不同,卻因時代的錯誤一樣的依賴著一套權威。作心者或因時代環境的背景沒有說得更深入(他依然奉行毛澤東的思想),但他確實點出了這麼一個重點:
…不要只是學習零星的語錄,不要迷信解釋領袖思想的文章,要認真學習原著,要獨立思考…
在文革後,百廢待舉,<班主任>以張老師的角度來看教育,顯出很大的文化關懷和使命感;而<塔樓>寫的是大學聯考重辦後,眾復學生及其周圍的故事,敘事角度不同,故事顯得較有情節張力,在其中可發現另一些訊息。我們可以看看這些復學生的動機;成家了的王全說:
…他本來不想來湊熱鬧…可看到地方上風氣恁壞,貪官污吏盡吃小雞,便想來復習;將來一旦考中,放個州府縣官啥的,也來治治這些人…
這可真是切實的表達了中國人的傳統心態「學而優則仕」,以當官為讀書的目的,或者一如文中另一人物磨桌說的:他不想當官,只是不想割麥子…,讀書只是逃避的手段,並沒有引以為樂的理由。這實在是一種文化的悲哀,但這不也活生生的發生在我們的身邊嗎?小說家早就將之赤裸裸的反映出來,君不見盛清的吳敬梓,一本《儒林外史》不正時時上演嗎?話說回來,劉心武以較少的說理,單以情節來表達文革後的文化窘局,經濟和教養的不能平衡,教育成為有錢人、高幹的特權,社會階級的流動不易,此其一;其二,相對於劉心武筆下青年人的僵硬腦袋,缺乏文化刺激,《塔樓》中也有這樣的窘境,一個號稱喜好文學的共幹之子,竟不能知「黔之驢」,實乃反諷。
尤其是十年浩劫造成的人性扭曲,兩文都有很深刻的描寫,除了上述在《班主任》所能發現的人性扭曲(不論是宋的丟棄文化失去人文,或是謝的僵化思考),在《塔樓》中,主角發現了原本廋得皮包骨的“磨桌”,突然變得有血色了,主角因好奇而發現了這個秘密,“磨桌”吃蟬。有這麼一段令人心涼的文字…
…等看清是我,先是害怕,后是尷尬,語無倫次的說:
“班長,你不吃一個,好香啊!”
我沒有答話,也沒吃,但我心裡,確實湧出了一股辛酸。我打量著他,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匹低矮低矮的小動物。我眼中湧出了淚,上前拉住自已的親兄弟:
“‘磨桌’,咱們回去吧。”
“磨桌”也眼眶盈淚,懇求我:“班長,不要告訴別人。”
我點點頭:“我不告訴。”
…
「使人成其為人」,教育需要一個轉向,既然人是不可能避免教育的影響,則唯有以人為目的的教育才能使人擺脫宰制。歷史,是虧待了文革的一代,一段生命的空白,且影響持續到現在;文革開了一次文化倒車,中國的未來只有在教育中才能找到答案。
註:易霖這篇文章草草作於四年前(吧?)劉心武的作品現於坊間似可找到,或者有興趣的孩子可以要易霖找找(我應該有一份留在家裡,不過是簡體字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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