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中國時報三少四壯集】
張曼娟 (2003.01.12)
少女時代讀著牛希濟的詞：「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 草」，我翻起身子，看著自己皺皺的軍訓裙，如同牛皮紙袋的顏色，一點也不浪漫，絕不會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男人，因為我的軍訓裙而想起我的。只有我的朋友瑞瑞總是取笑我：「妳的裙子質料好特別，是皺紋紙做的喔？」那時候耽美的我卻一點也不在乎，穿著邋遢的裙子走過落滿杜鵑花的春天校園，有時候還因為傷春悲秋落幾滴眼淚。我想，我的無所謂，有一部分是自暴自棄的心態，反正我不可能穿著綠衣和裙子，在那所最頂尖的女中唸書。國中畢業前，已經熱起來的天氣，有一回父親帶我到北一女附近吃飯，父親點了一瓶沙士，分我喝一些，隔桌坐著兩個綠衣女生，背著好大的書包，父親說出他的願望，期許我能考進第一志願，穿上綠衣黑裙。我皺著眉喝沙士，覺得真是太難喝了，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愛喝沙士？我不喜歡沙士，我的成績太差，永遠不可能考上第一志願。我果然落榜，再沒碰過沙士，沒有機會穿綠衣配裙子，成為優秀的女生。
十九歲那年我從五專畢業，為了畢業舞會，母親特地挑選印花布料，為我做一套洋裝。沒有談過戀愛，甚至沒和男生說過幾句話的我，置身在那些盛妝赴宴的女同學之間，不免有些畏怯。舞曲響起更令我心慌，我沒參加過舞會，完全不會跳舞。舞會裡許多陌生的男孩子，在黑暗中蒐尋著邀舞對象，我看見一位高大俊朗的學長，也是班上女同學的哥哥，他的出現吸引許多女生的注意。同學把哥哥帶到我的面前，像個王子似的向我邀舞，我猜想他只是表示禮貌，照顧妹妹的同學們，於是我告訴他我不會跳舞，他可以邀請別人。他微笑地說：「我可以教妳啊，很容易的」，就這樣，我被他拉著站起來了，帶到舞池裡，在他的臂彎中緩緩的搖擺了。他教我放輕鬆，別低著頭，他稱讚我的裙子很美麗，像是開滿了花的小山坡。然後他慎重地說：「等一下我想和妳跳最後一支舞。」
那天晚上，最後一支舞曲響起來的時候，我躲在吧台後面，看著他四處張望的尋找，看著別的女生上前邀請他跳最後一支舞。我的朋友瑞瑞告訴我，當男生提出最後一支舞的邀請，可是別具意義的，那時候我對於「有意義」這種事很感驚惶。事後我偶然會想起那個夜晚，想像著，他會記得開滿花的小山坡，那條裙子嗎？
當我的小說〈海水正藍〉被中影改編為電影時，我與編劇、導演初次見面，他們看著我走來，不約而同的說：「白衣裳白裙子，和我們想像的一樣」。那時候我多麼愛穿白裙子，就像席慕蓉詩中所說：「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潔白／在意那一切被讚美的／被寵愛與撫慰的情懷」。
我一直在尋找一條美麗的裙子，讓思念我的人可以記憶。後來我真的看見一個成功而美麗的女人，她穿了一條我所夢想的無比美麗的裙子，絲與紗的湖水色澤，零散的珠花點綴，就像是湖面飄浮的水藻，被陽光照射出溫煦的燦亮。這女人的專業與成功都令我羨慕，但，她坦率地告訴我不愜意的婚姻與孤獨的心情。湖水黯淡了，幸福熄滅了，要去哪 裡尋找銘記相思的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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