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嗯……加些什麼好呢？
我微微偏過頭，手指輕巧而規律的在堆滿了大小不一的瓦罐、瓷杯的木桌
上擊出串串節奏性的低沉聲響，思緒隨著目光飄遠到無盡的遙遠之處。
眼前足足可以裝下三個嬰孩、正沸揚著的大鍋咕嘟咕嘟的滾著滿鍋淡赭色
的水泡，氤氤霧氣隨著奇異的氣味瀰漫在整個內室，舉目一片沈沈漫漫，
恍若隔世飄渺無期……
赭嬡和將膠草一比八，落水一壺，月梅兩朵，毒吳一隻，還有一隻養了百
年的雲鷺，效果如何呢？會不會太弱？如果再加上廖爵或是雅澠，又會是
怎樣的效果？我沈吟一會兒，轉身走到儲藏室。
再加一毫的鬼哭試試看好了……
等我抱著大大小小的罐子回到那鍋東西前，我看到了我現在最不想見到的
傢伙。
「嗨～～最近怎麼樣啊？我兒子沒給你添麻煩吧？」招呼還沒打完就自動
的灌起我正在燉熬的藥湯，「你這煮的是什麼？味道還不錯～～～」
「毒藥。」我死瞪著老妖怪抓著湯鍋猛灌的手，歪歪僵硬的嘴角。
要說到老妖怪的兒子嘛，雖然不像他爹那樣盡搞些犯賤下品沒格調令人欲
除之而後快的爛攤子，但若說是沒添麻煩那可就錯的離譜。
死小鬼的專長在於能將芝麻綠豆小事視為滅亡世界的元兇，使事情性質大
小不變，等級卻急速提升到令人失去理智的地步；依照邏輯來看這實在是
非常驚人而沒有道理的的技能──簡單地來說就是不可能──也因此越是
理性的人越是容易呈現錯亂及瘋狂狀態……
總之兩人是不同等級的「麻煩」這一句話是不會錯的，但是以現在的情況
而言，一切依照邏輯理性有條理的分析解釋，不論死小鬼和老妖怪哪一個
製造的麻煩比較夠瞧，目前正在進行中的只有一個。
「耶？」老妖怪咋咋嘴，看看那鍋已經被他一口氣吞掉一半的湯，又看看
我，「可是還蠻好喝的ㄟ……」
那解藥我看也不用了吧？我能感覺到我額際的血管又爆了一條。
「彩。」我繃著臉輕喊，背後隨即有人答應。
「有什麼吩咐，主人？」
「這傢伙是怎麼進來的？」我回頭冷冷的看著瞬間出現、以完美姿勢手拿
托盤的少女，手直指著那個死白痴，極力忍住咬碎一口白牙的衝動：「我
要完整詳細的說明。」
「十分鐘前從大門口進來的。」彩眨眨眼睛，面無表情的回答，「這位客
人前來拜訪時主人正在煮藥，所以彩領客人到會客室稍候，剛才正要奉茶
時發現客人不見了。」說完不忘將托盤上的茶杯遞給老妖怪。
「請用茶。」
「啊，謝啦！」老妖怪一手抱鍋一手接過冒著熱氣的杯子聞了聞，「這個
香味是……紅棗茶？真是太好了！」大口一張，一口氣把茶葉茶水紅棗枸
杞通通倒進去，喀喀喀滿足的咀嚼起來，「味道真不錯。」
「很高興您喜歡。」彩語調平板的應答。
靜靜看著眼前『相談甚歡』的兩人，一種複雜奇妙的無力感迅速擴散至全
身讓我喪失做任何事的慾望，瞬間陷入連話都不想說的情緒低潮……
面對這種情況我該說什麼才好？
「……妳可以下去了。」
「是。」彩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鞠躬禮，退出藥室。
瞄一眼那鍋我花了數月改良、熬了三天三夜、現在只剩一點點湯水和半隻
雲鷺殘骸的新配方毒藥，我轉身就走，不想再跟這個一見面就準沒好事發
生的混帳共處一室。
「耶？喂喂喂！想梅？你要去哪裡？」老妖怪大叫，咚的一聲丟下鍋子跟
上來。
見老妖怪出了藥室，我立刻飛快地抓起鑰匙將門鎖上，接著又快又急的拐
了幾個彎，直直往後山走去。
「等等啊，我是有事才來找你的！」老妖怪看我似乎真的火了，也不敢攔
住我，只是像隻蒼蠅似的在我身邊打轉，「起碼先把解藥給我啊～～～」
解藥？我瞪他一眼。
「沒有。」
毒藥都沒來得及完成，怎麼可能會有解藥？
我奔得更快。
「ㄟㄟ……好啦，我真的有事找你～～」
「我現在……不、我再也不想和你扯上關係，給我滾遠一點。」嘴中吐出
凍人的話語，我盡力忍住轉頭的衝動，否則我一定會宰了他，不惜任何代價。
「噯，不是跟我有關，是冰塊臉啦～～」
身形不由自主的頓了一下，我又繼續往前飛躍。
「……他怎樣？」
「呃，就是…那個…你上次不是跟我說那個方法嗎？」吞吞吐吐了好一陣
子，老妖怪終於吐出來意。
「什麼方法？」方法？老混蛋什麼時候又要我幫他出主意了？我不自覺的
開始回想。
除了上次他家小鬼鬧脾氣連他愛人也扯下水、上上次他不小心毀掉了某族
的聖地給人追殺得很爽、上上上次讓個厲害的女人瞧上惹了一身腥、還有
上上上上次……
好吧，老實說太多了我不記得了。
「就是那個完成我的心願的……」嘿笑兩聲，老妖怪的聲音有些猶豫。
心願？
啊，那個啊！不就是老妖怪傳為千年笑談的蠢事之一嗎？「所以？」
不祥的預感。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暗暗安慰自己。
老妖怪笨歸笨，該有的分寸他應當還是有的，否則他愛人的身份怕不早曝
了光，他倆早該被追殺他們的人搞得一個頭兩個大，哪還能像現在一樣整
天吃飽睡睡完玩，過得那麼悠閒？
「所以，」老妖怪吞了吞口水，「我就試啦……」
我倏地轉身，張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瞪著這個白癡。
「你竟然告訴那個冰塊臉……」我感到呼吸困難，握僅雙手極力壓抑心中
的洶湧波濤。
「你竟然告訴那個多嘴公！」我憤怒的大喊。
「你是看我當不成你兒媳婦不甘心，硬是要我連家門都踏不出半步嗎！」 我連劈三掌，掃出一腿後右手成爪直取那個死一千次都嫌太少的老渾蛋左
眼，「你跟誰都不說，為什麼偏偏挑他？！」
那個死冰塊，總是板著一副鳥臉神聖不可侵犯似的，其實他根本就是殿殿
加三碗公的最佳表率，小道消息的第一手經銷商，金牌的流言製造機，那
些三姑六婆茶餘飯後用來磨牙的好話題十個裡面有九個半是他放出去的，
而這個笨到無藥可救的老渾蛋竟然把我和他兒子定的約定告訴他了……
我越想臉色越是難看——我怎麼知道？看老白癡越來越害怕的臉就知道了。
這下可好。
我隨手扯下身邊「落商」的葉子就往老白痴的身上丟，看他手忙腳亂的躲
過隨著葉子噴發灑落、含有劇毒的透明汁液，彈身急速掠去。
等我下回出山時會聽到什麼樣精采聳動的謠言？
哼哼，「超越千年歲月的感人戀情」？「無礙於性別的真情愛戀」？他媽
的，說不定到時連我的身分都給拆穿公諸於世，連「純種與稚齡小妖的雙
重禁忌之戀」這種鬼東西都變出來了咧！！
我一躍追上去揮掌直劈那白痴，咬牙切齒的從牙縫間迸出長久以來心裡的
怨氣：「打從三千五百年前我把你上半身和下半身縫起來以後，我就沒睡
過幾次好覺！」
這個傢伙媲美受到上天詛咒的惹禍本事，自然得像與生俱來的本能。
逛花園會踩爛花、煮個水會燒破鍋、收杯子跌壞碗、叫他摘菜結果把整個
菜園給拔光、說要釣魚就把我養了近千年的蓮妖弄得差點沒斷氣、連開個
門都會把門給折成兩塊……
那時為了收他製造的爛攤子，我幾乎半個月沒闔眼，到最後我嚴禁他接近
任何東西，只差沒建個壇子把他供起來。
沒劈到人，我順勢一個迴身，抬腳想踹掉對方那顆裝飾用的腦袋：「想殺
你的人第一個就找我！」
天曉得他得罪了多少人。
從我收留了這個重傷的白痴以後，平均每五個小時我得因為來勢洶洶、喊
著他大老名字來報仇生事的妖怪換七次大門，每三個小時要換十扇窗戶，
每三天大修一次屋子……而且在我大修屋子的時候，還得分神應付下一批
來送死的笨蛋。
在我終於受不了這老白痴和他帶來的麻煩而趕他出去之後，那些個被他得
罪的智障更是源源不絕、如潮水般排山倒海的往我住處湧來，只因為他們
以為抓住我就能讓這個忘恩負義的老渾蛋束手就縛。
結果呢，就是一直到數百年後大家都知道有一個神秘妖怪救過老白痴，而
上過他家門口討債的沒一個能四肢健全的走出他家大門以後，我才總算得
到一些些久違了的安寧。
真的也只有一些些而已。
沒過個幾十年，老白痴新結識的「好朋友」又奚奚落落的開始在我家附近
徘徊，打的又是之前那沒腦袋的笨主意。
前些日子難得出去晃晃，就又解決了幾批沒長眼睛想堵我的笨蛋，不用想
也知道是託了誰的福。
「又不是我叫他們來的！」老妖怪低頭閃過我一個右勾拳，大喊。
「你還敢說？！」難道會是我叫他們來的嗎？！拳腳並用的往老渾蛋身上
招呼過去，我愈打愈是怒火沸騰。
「要我救這個救那個，把我當成什麼？！」要我救他愛人還嫌我碰他愛人
的手。
哈！我要是能夠不碰到人一下的幫人治傷，我還當妖怪幹嘛？改行當神仙
不是更逍遙自在？
「你不是學醫的嗎？！」一個旋身躲開我踹過去的腳。
……學醫？學醫？！！
我霎時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好一會兒才能出聲。
「我什麼時候告訴你我是學醫的了？！我研究的是藥草、藥草！！！你看
過哪一個學醫的整天煮毒藥？！」咬牙切齒的大罵著，我不顧給他氣得連
連發顫的手已不穩，抽下腰帶灌入妖氣，手腕一轉便疾刺向老白痴。
「可惡你玩真的？！」老妖怪看我用上武器不禁臉色一變，「我就只認識
你一個學醫的，哪知道那麼多！」
「～～～～###！！！」
去死！！！
氣到說不出話來，我把手上的腰帶對準他狠狠一擲，沒中，眼角瞄到身邊
的毒草就大把大把的摘下，一招天女散花猛甩過去。
我差點忘了這傢伙是道地的白痴。
不過這並不是重點，因為就算老妖怪的天生愚蠢是多麼值得令人同情那也
不代表我就必須忍受這一切！
「多少年沒見，一聯絡就拐我教你兒子，」毒草轉眼間就給我拔了個精
光，我掄起拳頭迴掌直轟他顏面，「我以為當當保母就算了，結果你竟然
要我當你媳婦！」
孰可忍孰不可忍！
跟這蠢蛋認識這麼多年，也不是沒想過把他那顆腦袋摘下來當球踢踢，證
明一下那的確只是擺著好看的裝飾品，順便出出心中長久以來被他纏得發
瘋、吃得死死的一口悶氣。可是一來老妖怪身手實在不錯，強得不像沒腦
袋，加上他那一族的特有能力－－讀心，就算想一命換一命，也得看運氣。
幾經思量之下，基於不蝕本原則，我只好壓下心中愈發強烈的實證精神，
祭出我一貫的手法：能閃多遠閃多遠、能不見面就不見面、能不說話就一
句話都別說。
可是！
可是那傢伙還是一有麻煩就來找我，照三餐來藉探望友人之名行迫害友人
之實，一點也不在意我越見越可怖的死人臉上毫不掩飾的憎惡；而因為他
偉大的愚蠢，他又成為了另一句名言的代言人：
笨蛋，果真是沒藥救的。
盛怒之下，我幾乎用上了十成力，老妖怪躲得很狼狽卻不敢伸手檔格，更
不敢跟我交手，想是看多了摸過我一下手就不知不覺不見了的人，學得乖了。
不過，這是老妖怪多慮了，不論這是他破天荒的轉動已經快乾掉的腦漿還
是純粹本能上的反應所造成的結果。
氣到出手已經不知輕重的我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把這個耍笨綿
綿無絕期的妖界禍害活生生的大卸八塊，再剁成肉醬當肥料。
因此，我是絕對不會用毒對付老妖怪的。要是一不小心毒死了他，那可怎
麼辦？給這老白癡氣得不知道少了多少年的壽命，要是這麼簡單就給他一
個痛快，那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想梅你冷靜一點、啊唷！」又閃過我一拳，老妖怪急急解釋：「我來找
你是因為……等等、我的媽……冰塊臉他沒笑呀！」他嘴裡尖叫著，眼睛
也沒閒著，一邊閃躲我的攻勢一邊快速的打量週遭。
想落跑？我不禁暗暗冷笑，老妖怪還是那麼天真。
這兒是我選的地方，是我的地盤。方圓幾座山頭之內對我而言像自個兒堆
的土丘一樣熟捻，不管他怎麼跑我都有辦法抓到他；除非老妖怪真能飛，
不然他今天非得留下些東西不可。
老妖怪臉色倏地蒼白起來，躲我躲得的更兇了……看來是聽到我的心聲
了。哼哼。
「那‧又‧怎‧樣？」原來死冰塊沒笑是我的錯噢？那可真是對不起得很
啊，等會兒我會好好補償你的，就用你的身體！
我露出一個陰狠的笑容。
嗯，是要割這蠢蛋的耳朵好還是剁他腳指好？一隻臂膀或是幾塊內臟也不
錯……反正妖怪嘛，生命力強得很，何況我的技術頂尖，挖些肉骨脾臟下
來死不了的啦！
不過，到時候他就會想死了。
老妖怪倒抽了口氣，額際隱隱冒出水珠，腳步有些雜亂。看來，能聽到人
的心聲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我瞇眼沉身一個迴旋，回身就是一個飛踢，暗暗握實的雙拳隱含了數十種
殺招與變化，只待老白痴一閃就要擊出。
「冰塊臉不但沒笑、還……還發飆了啊！」幾乎是語帶哭音的嘶喊出聲，
老妖怪身子一沈險險避開我那一腳，見是決躲不了我接下來的攻擊，嚇得
大叫。
發飆？
我一時不懂他的意思身形一滯，老妖怪立刻退出百丈遠，朝我大喊：「冰
塊臉他聽了你和我兒子的約定不但沒笑，還僵了一下，抓著我問我你是不
是真的喜歡我兒子，表情很恐怖哪。」
什麼？
我呆了呆，手還停在半空中沒收回來。
「那副模樣，很像……呃，」老妖怪似乎有點猶豫和……害怕？支支吾吾
了好一會兒，小小聲的吐出一句話。
我皺眉。
「你說什麼？」
「和我以前搞過女人的老公撞見好事的臉，很……很像呀！」急急的大聲
喊完，老妖怪又丟下一句就頭也不回的溜了，「你自己小心點……」
啊？
我楞楞的呆站在原地，忘了追上去繼續狠揍老妖怪。
什麼？
他剛剛說了什麼？
這到底是該死的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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