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張錯】
「我們兩人在生命滂沱的大雨下
偶爾避雨在屋簷而相識，
而竟也愛上了。」
（出自【彈指】）
偶然在果子離的新聞台【一座孤讀的島嶼】裡一篇文章（雪崩後哪裡去尋找沈魚和落雁？）中讀到張錯這首詩，心頭陡地一驚！「張錯」這個名字像是一個開關，啟動我幽黯心底的記憶之匣。
那時我們在各自生命的波濤中載浮載沉，滂沱大雨下我們相遇了，互相遞上一把傘。我們談起張錯，我說張錯並不是我喜愛的詩人，總覺得他的筆調太過於散文而不夠詩，你的看法卻大不相同。也有可能是不解詩的我，未能讀出他詩中的深意吧。事隔三年再展開詩集，發覺關於我們之間的歷史，竟一直是循著張錯詩的脈絡行走。
那些細緻婉約詩句，對照今天的現代詩已經顯得過時了；即便是你我的手所寫下的詩，也開始陳舊了；而我們談論的種種，更都是蒙塵的過往了。想寫封信給你，下筆一逕怨懟荒唐；寫想首詩給你，滿紙負載貪嗔癡毒。任何形式的呼喚，結局只教你逃得更遠。
啊，你永遠無法明瞭我心內的荒涼！曾經妄想以生命換取一個魔法，狠狠咀咒你的幸福！而悲痛太久，連咀咒都失了力氣。傷心令人疲憊，滄桑令人老，離死亡卻還遙遠。我的靈魂受了傷，誰來為我歌唱？
七夕前夜讀張錯，回首三年人事俱非，不勝唏噓亦不堪回首。遺忘太長，還是讓張錯來說吧。就把我們的故事話說從頭，或許不須記實，只記心路歷程。詩中的你是你也是我，我是我也是你。
＊ ＊ ＊
我們在春天的屋子裡，
喝著綠茶，聆聽古琴，
並且看著屋外的流水與落花，
春天已經來了，
我們開始談論生命，
以及種種的困惑，
譬如永恆，愛情，與及輪迴之類，
一朵杜鵑悄然地飛墜，
並且在一個小小的渦漩裡打轉，
嫣紅的花瓣開始為水勢入侵，
渾似一節漉溼的衣袖；
我們仍然固執地追述彼此的感覺──
（出自【彈指】）
必定有一些事情曾經發生過，
在七日前，在七年前
或者在七世前；
必然有一些話曾經說過，
有一些願曾經許過，
有一些諾言曾經允承過，
啊，應該還有某些的遺憾過──
（出自【輪迴】）
「我懷著滿腔的感激與期盼，
來給你光芒與溫暖，
我私下忖量，
矜持的你，遙遠來奔，
是多麼矛盾而困難的事，
你必定曾反覆推敲──
要來或不要來，
要見或不要見。
雖然我是如何珍惜每一刻的過往，
如何期盼每一刻的將來，
可是現在羞赧的你，
卻掙扎不安於
如何反悔一個承諾。」
「為什麼你深沉的嘆息
總帶著長長的怨懟？
為什麼你欲言又止的神色，
總帶著女兒夢幻一般的眼神？
為什麼有愛情，
千萬不能發生在兩個城市？
千萬不要在國破山河的時代，
而懷著孤臣孽子的遺恨？
為什麼你一直等待我悠長的滄桑，
猶如等待那最好的詩人，
才選擇了我？」
（出自【楓印】）
「什麼時候你成了一隻白天的夜鶯，
而開始追憶夜晚的歌唱？
什麼時候你開始懼怕淒楚的曲調，
而垂首無語凝咽？
也許，生命的波折，
當初是不可轉移的事實，
過後便是虛無縹緲的回憶了，
也許
當初你激情的夜，
就是我以後心酸的詩，
所以常常在無聲的夜，嘆息之餘，
有一種難以排遣的寂寞與悸動，
好像有一種聲音，在夜裡呼喚──」
（出自【紅顏】）
你終於以冷然的現實，
強壓我心下徬徨無據的空幻，
填滿在裡面的，
竟仍舊是抉擇的絕望與無據，
好像淅淅的夜雨，
輕敲著心裡的窗戶，並且不斷在說──
悲哀的仍然是你最初的承諾與反悔。
如今我每一首新成的詩，再也沒有誦解給你的福份了。生命勢必如此，無數事前的感動如何能抵消無數事後的悔恨？我看著你流逝的身影，接受你留交給我所謂冷然的真實。
我知道你心底不這麼想，
我拒絕你心底會這麼想，
知你者如我，
唉，知我者如你……
（節自【依稀】）
我知道被鑄成的不是你的第一柄，
我癡望被鑄成的我是最後的一柄，
從你繞指溫柔的巧手裡，
我開始了一柄鋼劍的歷史，
一段千錘百鍊的感情，
時至今日，
隱藏在劍鞘暗處的我，
將何以自處──
我的歷史只有一種，
你的感情卻有千面。
（出自【故劍】）
六月五日
在劍師與故劍的典故裡，有這麼一段的追述：
我知道被鑄成的不是你的第一柄，
我癡望被鑄成的我是最後的一柄……
而我隱隱知道，
以後的詩，
都將為你而追憶。
（出自【六月】）
好想好想有一首歌
彼此能享盡內裡的美麗與哀愁，
好想好想有一句話，
單獨的說，
孤獨的我和孤獨的你說，
因為歌詞的悲惻，
不是寂寞，
而是孤獨，
歌調的纏綿，
不是去愛的幸福，
而是被愛的艱難。
可是千古最艱難的，
似乎仍是一小點的偏見與傲慢，
以及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自尊，
還有那些──
（噢，亙古常存的──）
知音的渴切。
（讓你聆聽一些笑聲，
感觸一些淚滴，
讓一些落葉飄流在晚風的河流裡，
讓時間安排一些巧妙的錯誤與相逢，
或者在一些微妙的巧合裡，
儼然一種緣份！）
所以，誰說春天的夜沒有聲音？
但誰又能聽到寂寞敲響的迴音？
（出自【春夜無聲】）
我和你必須分離在對峙距離
那是另一種宿命認定
在長相廝守寂寞的風波裡
我們摒棄語言──
把終身許託給一些若隱若現的符號。
（出自【燈塔】）
「恰似一段心情凌亂的樂府，
路漫浩浩，歲月悠悠，
惟有離居，才會同心，
惟有憂傷，才以終老。」
（出自【鍊劍】）
今夜我倆該如何追溯彼此的身世？
我縱有千言相詢
你亦無片言以對
離別後的相逢，
只可吁嗟，不可相問，
不可再以生死相許，
只能以殘餘的今生，
報答當年令你蒙塵的遺棄。
（出自【柳葉雙刀】）
＊ ＊ ＊
【相逢六行】／張錯
一直等到中年沉沉的黑夜
才在霜白的湖泊
倒影出你無心投奔的明月；
一陣風過
盡是別時無數仔細叮嚀
狂野的蘆荻紛紛低頭。
沈吟間倏忽一夜，不覺東方漸白，恰如我們的竟夕長談。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光，心靈何等充實豐盈，又何等喜悅。在天亮以前，在愛情之前。
今夜月值上弦，往事如風。這座傾頹的窗台，我許餘生守候，靜靜等待時間以霜雪之姿將彼此埋得更深，而終於帶走我，帶走你，帶走一切。
----August 13, 2002
【溝通，還是拒絕溝通？】
通訊真是越來越便利了。記得小時候看表哥表姐們出國留學，家人莫不是在機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送機，只因此去經年，一兩年也見不著面，電話費用更不是升斗小民可以拿來聊天的。於是眼睜睜看著親人背影消失，從此多半只能對著同一輪明月，遙想下次再相會之時，聊以慰藉。
然而不到十年之間，電腦和網際網路迅速普及，電信市場開放，世界變得大不同。一封要飛個十天半個月才抵達的航空信，怎麼快得過一指send鍵送出電子郵件？而寬頻時代，一只鏡頭更能清楚看到掛心的那個人兒現在過得好不好？電話費不但沒有隨國民所得提高，反而降到前所未有的低價，國際電話聊天也不再是奢侈浪費的罪惡，甚至該解釋為促進經濟發展。
科技真好！溝通變得無比簡單，兩地分隔的人兒，相思之苦可以減輕許多，天涯如在咫尺，藉由通訊的便利，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真的是這樣嗎？何以現代人的疏離感卻是越來越嚴重了呢？很容易看出來的事實是：電腦也好，電話也好，只是跟「對方」溝通，卻忽略了其他周邊的事物。久而久之，習慣了透過某種介面與人「溝通」，會不會反而更難以面對真實的「對方」？甚至真實的「自我」？
從幾個我十分不喜歡的電信業廣告中，明顯地指出一個事實：對著機器與人溝通，是一種相對的拒絕。
年輕女子不論是和朋友出遊、逛街購物，隨時隨地無時無刻不拿著手機講話。「沒辦法，我就是愛聊天」然而她聊天的對象不是身旁的朋友，而是講電話的對方，與周遭的溝通只剩下不得不然的部份。我懷疑她朋友的功用只是當她問道：「你的手機還有電嗎？」的時候，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借她用。
還有打國際長途的年輕媽咪，不知不覺聊到女兒把積木堆疊成一隻大恐龍。她溝通的對象或許是遠在國外的老公，但眼前的女兒呢？
這些都是特例，真實的人生應該不致有這麼離譜的人吧？該只是業者用來強調商品方便、省錢的表現方式罷了。然而不知是我老了？還是思想脫節了？這兩則廣告令我非常非常之厭惡！厭惡到看到就走開不看電視，也不肯記是哪一家業者，當然更不願去使用他們服務。現實生活中，如果我是愛聊天女子身旁的朋友，我想八成會把她手機搶來折成兩半塞進那張愛聊天的嘴巴裡；而長期受到忽視的女兒，我預測她青春期時翹家，從此媽咪再也聽不到她叫一聲媽。
我同意，人都有和特定對象「溝通」的必要，但別忘了，當你只與一個人溝通時，也同時拒絕了全世界。這其間的輕重，還真是得好好拿捏啊。
有時我會想起很久以前網際網路，還有行動電話尚不普及的時代，我們究竟是如何走過那些日子的呢？
※本文純為發牢騷，反正我就是討厭電話講不完的長舌人！
----September 28, 2002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