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個被邀去共餐，名目是為我暖壽。其實我向來沒甚過生日的興致，或曰，隨著歲月輪轉，發現有太多意義，比蛋糕種類或紅包金額更值得探尋。一邊兒將麵包往鍋裡摔，看著起司在拉拔過程中藕斷絲連，一邊兒回想人生各階段，嚴重神格化的生日，究竟表述著何種心理。
未入學時，生日可以簡化成遊戲；照相留念、拍手唱和、齊聲歡呼、催促許願等，全是大富翁裡，再尋常不過的格子。但揭開蛋糕盒蓋的瞬間、吹熄蠟燭的剎那，就是高潮迭起的「機會」與「命運」。忐忑不安地翻開紙牌，答案破殼而出，或如願，或失望。
小學時，生日是一種階級的表徵。風靡校園的乖乖桶一旦上陣，同學們無一不欽羨地望著，滿臉驕傲、甚至帶點施捨氣味壽星。在我的認知裡，那是富家子弟的專利，像是某種籠絡，又像某種賜賞，肥了臣妾般圍繞的好友，也樂了其他小老百姓。
中學時，生日愈來愈趨向私人化、社團化，尤其窮極無聊的女生班，不啻是個勾心鬥角的良機。生日派對邀請名單漏了誰，誰與誰進貢禮物的先後順序，似乎都暗藏玄機。每次瞥見都覺好笑，那些小團體早已親暱得濃稠難化，根本無須張羅儀式，去確定那無庸置疑的向心。
大學時，生日淪為單純的藉口，不出情人勒索、好友共堂或敗家消費。由於生日落在寒假，不知何年何月的鬆散，與其投資力氣去計畫，不如一頭栽進仍然澎湃的出隊感動。釀了又釀的往日情懷，醉了又醉的人生際遇，除了縱容自己繼續沈湎，實在找不出更好的慶祝方式。
並非打從迸出娘胎，我就如此清心寡欲，而是經過幾番沮喪，才學會輕描淡寫。有個聖誕夜出生的兄長，每每在普天同慶的氣氛中，迎接早已備妥的饗宴；反觀自己，往往熬到當天將盡，仍收不到任何祝福。鑑於多次疏漏，母親甚至把新年與生日塞進一包，省得哪天我又莫名委屈地瞅著他瞧。
但此時此刻，體認過古風的美與沈重、見識過藏地的苦與包容、經驗過長者的慈與殞歿、思考過輪迴的常與無常之此時此刻，生日已不再適合歡度。與其說古風激起我的社會主義，不如說他喚醒了沈睡在同情身後的同理，一種更深層的關懷；然而，除了偶爾拜訪晃蕩，我也沒能回報甚麼。與其說藏地牽引我闖入一片淨土，不如說他驅策我去敞開心胸，一道更清澈的目光；然而，除了不時寫作紀念，我也沒能反餽甚麼。
我說，人吶，身體是母親給的，靈魂是天地養的，呱呱墜地是為了自新，誕辰紀念是為了反省。
別當個愚人，趴在海灘丈量腳印；或風捲，或浪淘，足跡消逝頃刻，癡癡地扯著皮尺，測得一吋吋、一吋吋，聽來像譏笑的風聲。我該清楚，與其當個堅硬的貝螺，不如接受荏苒的催蝕，瓦解成一片細沙。因為，那樣支離破碎的我，才能滲入這片土地，吸吮最純淨的泉水，親近最無暇的智慧；那樣謙虛渺小的我，才能懸浮這注洪流，欣賞最湛藍的長空，遇見最知心的你們。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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