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Christian家裡的老貓得了慢性腎衰竭，上個週末開始食慾不振，這幾天都在獸醫院裡打點滴治療。他太太從十幾歲就開始養這隻貓，所以這幾天都一直很掛心。他們今天終於可以把老貓接回家了，我問他是不是有準備老貓有一天會離他們而去，他說他知道這一天總會來臨，但他擔心的是他太太，畢竟老貓是跟著她一起長大的。
我想起了我的第一隻狗，阿福。
阿福來到我們家的時候，我十五歲，他是我升上高中的畢業禮物，在這之前，我不知道有多少次的苦苦哀求，爸媽總是用各式各樣的理由拒絕我。直到有一天，舅舅跟舅媽到家裡來接我說要帶我去兜風，沒想到車子就開到了信義路新生南路口以前國際學社附近，那裡有好幾家狗舍，舅舅請店老闆牽出了一隻黑不溜丟的小狗，跟我說是一隻約克夏喔，問我喜不喜歡，喜歡的話就帶回家。哇，what a surprise!我完全沒料到長久以來的願望，就在那天要實現，心裡暨興奮又緊張，牽著小狗的手不停的在發抖；而那隻狗一出狗籠就一溜煙的鑽到桌底下，原來桌底放了一整碗剛煮好的雞胸肉，我還記得我死拖活拖他就是不肯離開那碗香噴噴的雞肉，最後還是老闆把他硬抓出來才能了。
那就是我見到阿福的第一面。
我嘴裡嚷嚷著想養狗也說了好幾年，腦袋裡卻從來沒有那隻心目中最理想的狗的清楚影像；說也奇怪，就在我去到狗舍的前幾天，我做了個夢，夢裡就是我抱著一隻小黑狗。直到我一見到阿福，那夢裡的影像便突然清晰了起來，那隻小黑狗原來就長的跟阿福一模一樣!而且，我們家是愛吃出了名，一家三代都是老饕，在這一點阿福完全有著我們黃家人的氣質。從此，我便深深的相信，阿福是註定要來到我們家，跟我們一同生活，一同喜笑。
阿福基本上就像是我的弟弟，只要有人作態要欺負我，哪怕是每天張羅他吃喝，替他把屎把尿的黃媽，他都一概翻臉不認人；而哪怕是我踢他捶他揉他毛絨絨的亂臉，他都無所謂，還是照樣跟著我，黏著我。黃媽都罵他沒有中心思想，其實他才是有中心思想呢，那就是我。
一晃眼，阿福在我們家就是十五個年頭。回想起來，他還真算是隻強壯健康的好狗。幾次他從桌上摔下來，我們都很害怕他會不會骨折了，他總是能自己站起來，甩甩頭，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又走開了，簡直跟貓一樣。印象中他只有一次腸胃炎發燒，不吃不喝了一天，但是隔天又活蹦亂跳了起來。還有一次他好像自己扭到脖子，歪頭歪腦的走路，黃媽竟然還帶他去給國術館的師父”喬”，當場搞的那個國術館師父啼笑皆非。
比較嚴重的一次是阿福九歲的時候，有一天他突然開始血尿，檢查起來發現原來他有很嚴重的膀胱加輸尿管結石合併急性腎衰竭，如果不開刀就會有危險，我們帶著他跑遍了幾家動物醫院，因為狗結石很少見，沒有醫生願意幫他開刀，我簡直快要急壞了。直到黃媽找到ㄧ家動物醫院，獸醫師是屏東農專畢業的，他看一眼阿福就說要馬上住院開刀，叫我們別擔心。想起來阿福真是命大，他住了兩個禮拜，動了兩次手術，第一次是計畫中的結石取出手術，而另一次卻是因為黃媽在他開完刀以後去看他被他發現，阿福便開始拼了命似的發狂又吠又哭，剛缝好沒多久的傷口竟然整個繃開，馬上鮮血四濺，把那獸醫師嚇個半死，從此規定在阿福傷口完全癒合之前不准我們去看他。但是我跟黃媽那懸著的心，那能等到他傷口癒合呢?所以我們母女倆只好每天晚上在動物醫院門口，偷偷摸摸的躲在門邊往裡面瞧，其實助理醫師都知道我們會出現，所以他都會把阿福挪到我們看得見的位置，一解我們的擔憂。
開完刀之後，阿福又恢復以往的活力，只是他再也不能享用他最愛的雞肝，因為他必須長期吃針對腎臟病調配的低蛋白處方飼料，我想那對他而言一定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他總是要花上比以往還長的時間，在千拜託萬拜託之下才肯吃完那沒有味道的飼料，那真是對一隻老饕狗最大的虐待。
阿福跟著我一同經歷了我漫長的戀愛史，他總是黃媽用來鑑定我男友的方法之ㄧ。她的理論是，如果連狗都不喜歡的人，那就一定有什麼性格上的缺陷。乍聽之下好像還有點道理，但是反過來想想，難道只要是狗喜歡的人，就一定沒有性格上的缺陷嗎?總之，阿福成了黃媽否定我每個男友的最佳擋箭牌，我也懶得跟她爭辯。直到我生命中的陽光文藝青年出現，我才開始覺得黃媽的理論或許還真有點道理。
我們對於那些身邊早已習慣的人事物的察覺力總是很遲鈍，起碼當時的我對於阿福的觀察敏銳度是很低的。我習慣了生活裡總是有著他，習慣了開車帶他兜風，習慣了回家有他來應門，習慣跟他一起睡覺一起醒來；但是我竟然沒有察覺他的牙已經沒剩幾根，我竟然沒有察覺他的毛色不再有過去的光澤，我也沒有察覺他每天應門時的興奮情緒變得越來越短暫，我沒有察覺原來阿福已經老了。或許是我心裡一直當他是弟弟，當我的人生才要開始的時候，我怎麼能想像一直陪伴我長大的老友，他的生命或許已經快將近尾聲了呢?我不知道我是故意忽略了那些細節，還是我真的天真到不行以為阿福會陪伴著我一輩子，總之，不管我願不願意，阿福老了。
我跟文藝青年決定帶著阿福去拍婚紗照，那天台北下著雨，但是我們跟阿福在攝影棚裡卻度過了快樂的一天，他在店裡盡情的跑來跑去，不時來我們的畫面裡湊熱鬧，還跟當他臨時保母的姊姊一直撒嬌，大家都愛他。是啊，有誰能不愛阿福呢?經過了SARS，文藝青年到和平醫院支援隔離之後平安歸來，我們很開心的訂完婚，就在開始要緊鑼密鼓的籌備婚禮的時候，阿福病了。
一切都是起因於阿福那滿口爛牙，他的嚴重牙結石再加上年紀大，已經沒有醫生願意幫他麻醉洗牙。那次他的牙周病併發蜂窩組織炎，吃了兩天的抗生素，不但沒改善，他的精神反而變的越來越差，越來越嗜睡，連黃媽用它最愛的雞肝都引不起他的興趣，那時我們便知道情況嚴重了。之前幫阿福開刀的獸醫師移民去美國了，黃媽一直說阿福的貴人走了。我們去找了有名的獸醫師杜白，沒想到他竟然用精神喊話療法，對著阿福說”你啊，別再撐了，夠了，可以了”。當場我的眼淚就一直流個不停，心裏想著，阿福，你別走，你別走啊，你別丟下我啊，你還沒看著姐姐穿上白紗呢....
我們只好帶著阿福回家，兩個醫生抱著一隻病狗，什麼事都沒辦法做。阿福走前的那個晚上，我連眼睛都不敢闔上，深怕這一閉眼，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跟文藝青年陪著他，就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我順著他身體的毛，摸著他那小小軟軟的肉墊，回想起他來到我們家的每一天，回想起他帶給我們的歡樂，我在他耳邊對他說”阿福，我愛你，大家都愛你，你要勇敢”。天曉得，真正要勇敢的人是我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之後發現阿福已經不在我身旁，原來他躲在廚房他的碗旁邊。有人說，當狗知道自己快死之前，他們會選擇躲在一個隱密的角落，甚至會離家很遠，或許是為了不讓愛他們的人憂傷吧。但是，看見阿福孤單的躲在廚房冰冷的角落裡，我又怎麼能不憂傷呢?
我還記得那天是開刀日，我一大早就要進手術房，臨出門前還一直叮嚀黃媽帶阿福到醫院之後，要隨時跟我連絡。直到我手術結束，我打電話給黃媽問阿福的狀況，她只淡淡的說了一句”妳回家再說吧”。那時，我便知道，阿福走了。
當然，那幾天除了工作之外，我每天幾乎是以淚洗面。甚至到現在，一想起阿福走前的那幾天，我還是會決堤般的流淚。在我每一個最需要的時刻，阿福總是在我身邊陪著我，不管是他搖著只剩一小截尾巴的屁股拼命乞憐，不管是他用黏乎乎的舌頭拼命示好，他總是在我身邊。但是，我一直無法釋懷的是，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我竟然不在他的身邊，我竟然連握著他的爪子都做不到，最糟的是，我竟然沒有好好的跟他說聲再見。
阿福走之後，黃媽幾乎不提任何有關於阿福的事，她的憂傷跟我剛好形成強烈的對比，我的憂傷是屬於虐人的，而她的憂傷卻是屬於自虐的。直到有一天，黃媽對我說”妳以為我不傷心嗎?我比妳還難過，我看著他死去”，我才發覺原來，或許人們對於狗臨終前的退縮行為的解釋，並不單純只是自我安慰，細心敏銳的狗兒們，在他們要告別這個世界，告別他們所愛也愛他們的人之前，難道不會還是同樣的體貼嗎?
我虐人般的憂傷，甚至蔓延到了文藝青年身上，我開始抱怨起他的出現是一個Bad Luck，帶走了阿福，沒想到我的陽光文藝青年竟然自信滿滿的說，”是因為我出現了，阿福覺得有人可以代替他的位置來照顧妳，保護妳，跟他一樣愛妳，所以他決定交棒，安心的走了”。聽到這裡，我的眼淚又不聽使喚的掉下來；喔，我想是的，我也相信是這樣的，我的婚姻到目前為止，也都證明是這樣的，黃媽果然是對的。
原來以為不會再有任何一隻狗能打開我們的心，但是，是因為來自神的憐憫與慈愛，我們現在有了小嚕，我們又再度回到那一同喜笑的時光，而我跟文藝青年這次升格成爸媽，黃爸黃媽就變成阿公阿嬤啦!
上帝使我喜笑，
凡聽見的必與我一同喜笑。
創21:6
”God has brought me laughter, and everyone who hears about this will laugh with me”
Gen 21:6
我相信，是上帝為我帶來阿福，成為我成長歲月中的夥伴；我相信，也是上帝帶走了阿福，但是祂也為我帶來了我的陽光文藝青年，成為我終生的伴侶；我相信，上帝也為我們帶來了小嚕，成為我們延續生命的預備。我相信，這些都是因著上帝而來的，我生命中的喜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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