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鍾慶水先生，在民國九十二年十二月二日星期二早上，離開了這個世界。
外公是個典型的客家人，出生於新竹縣芎林鄉的農家，受過幾年的日本教育。十幾歲時，受日本人徵召到海南島當軍夫，跟一群講台語的閩南人一起當兵，於是學會了流利的閩南語，這在當年的客家村中並不多見，也成為他生平相當自豪的一點。
戰爭結束後，輾轉回到台灣，娶了家裡的童養媳，也就是我的外婆。從此辛勤務農，並生養六個孩子。由於受日本教育影響，外公不懂得如何表達他對子女家人的關愛，習慣用權威解決家庭事務，再加上養活眾多子女的經濟壓力、與外婆性格上的差異，凡此種種，皆使得外公和外婆的相處並不很融洽。幾十年來，他們夫妻間的爭執，似乎已成了家常便飯。不愉快的夫妻關係，連帶影響到外公與子女之間的感情。
我常常想，晚年的他，是否曾經懊悔自己這一生沒享受過和諧的家庭生活呢？或怨嘆當初阿太把這個童養媳指配給他？記得某次搭大舅的車從新竹回台北，大舅語重心長地說，外公外婆的婚姻，是時代的悲劇，童養媳制度害慘了這兩個明明不合適卻被硬湊在一塊兒的人。我私心以為，外公外婆如果當初各自嫁娶，或許又會是一番不同天地。
雖然外公不擅處理和妻子兒女的關係，但他對身為孫兒輩的我們，卻是疼愛有加。小時後，因為爸媽都忙於工作，我出生後沒多久，就被帶回外婆家。外公下田回家後，常騎著他的老摩托車，說要帶我去「街路」，指的就是竹東鎮上較熱鬧的公園一帶。外公總是讓我坐前座的油箱上，以免掉下車去，幼小的我，每每坐上車，心裡總是充滿期待，幻想著那即將端上眼前的香噴噴米粉加板條，這可是別無他處尋的人間美食。
上學後，我離開了外公外婆，回到媽媽家住，而每週末回新竹，就成了快樂的例行公事。爸爸出國工作的那幾年，我和媽媽總是搭著搖搖晃晃的客運車，辛苦地跋涉回外婆家，除了探望兩老之外，還有就是那接我班住在外婆家的妹妹。
我記得小學時，有一年在外婆家過新年，全家人都開開心心在外婆家門前的廟口廣場上看客家戲，鑼鼓喧天熱鬧非凡。但我被媽媽留在家裡寫日記，坐在餐桌上氣嘟嘟的我，只想趕快隨便寫完交差了事。沒想到，寫完後，同樣沒出門看戲的外公，竟然戴起眼鏡，好奇地想要看我寫了些甚麼。當時的我簡直驚訝到下巴差點掉下來，在我小小的經驗值裡，從來不存在「外公看得懂字，而且還會用中文唸出來」這件事。於是外公端起我的日記本，一字一句認真讀了起來。由於日記本是橫書型式，且我又寫得過於潦草，外公老是把字拆開來唸，比方把「項」唸成「工」「頁」，臉上一片茫然不解狀，引起我的一陣竊笑，外公趕忙一臉正經地告誡我字不可以寫太分開，並要我擦掉重寫。
這是只有我知道的小故事，我猜想外公自己可能也不記得在那個年初二的夜裡，他和他的外孫女一同上了一堂國語課。但是這個美麗的記憶，卻永遠留存我心裡。可惜的是，這樣的故事，實在不多，一方面是長大後課業壓力大，縱使回外婆家，也是自顧自抱著一本書；二方面國小三年級的一場車禍，腦部受傷的我對於三年級以前的童年生活，幾乎不復記憶。
務農一輩子的外公，即使步入老年，體力不堪負荷田裡的粗活，也不願放棄種些蔬菜水果，他在圳溝旁的雜草地上，開墾了一塊自己的菜園，離外婆的菜園只有幾步路。這幾年我學會開車後，常常故意在非假日期間，一聲不響地溜回新竹，給老人家一個驚喜。有幾次回到外婆家，竟然大門深鎖，隔壁鄰居好心告訴我，他們在後面菜園裡。於是我走著考驗平衡感的田間小路，往圳溝方向去。夕陽餘暉下，身穿老舊白色汗衫的外公，蹲在他的菜園裡，帶著斗笠拿著鐮刀，用力地砍著枯枝雜草。我或許技不如人，無法效法朱自清描寫他父親在車站送行的背影，但外公在田間菜圃裡揮汗如雨勤於農務的背影，仍然是讓我動容的深刻意象。
出國前的暑假，我去新竹找梁醫師針灸，順便回外婆家一趟。外公看到我心情特別好，說我怎麼這麼乖，還特地回去看他，於是他坐在廚房後門口的矮凳上，一面看著外婆煮飯，一面不斷地跟我談起他當年去海南島當軍夫的往事，外公興致高昂地講了好久好久，那似乎是這幾年來我們交談最久的一次。聽著他的坎坷人生，我心裡盤算應該要把這一段寫下來，為台灣客家人做歷史見證。可恨的是，我的記憶力奇差無比，當時又沒有即知即行地紀錄下來，現在的我，竟然完全想不起外公說的故事。
講完自己的英勇事蹟之後，外公從樓上房間裡拿出一個包裝維他命的紙盒，告訴我那是他平常吃的品牌，可是在台灣已經買不到了，所以他希望我抄下那個品牌名稱，到美國後幫他找找看。沒想到，過幾天後，新聞報導有些不肖份子利用旅行箱運送毒品，在機場被查獲，外公憂心忡忡地告訴我，不要幫他買了，他擔心我攜帶或是寄送回台灣的途中會被人誤會成毒品。雖然乍聽之下有些荒謬，可是這也是老人家的愛孫心切呀。
在我準備赴美的行李時，我仍然把那張抄了維他命品牌的小紙條帶著，心想如果有機會還是可以買給外公。可是旋踵而來的功課以及面對異鄉生活的痛苦不適，使我只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完全忽略了外公的交代。
今年暑假，從爸媽處得知外公罹患癌症，深為病魔所苦。身處美國的我，實在無能為力，既不能承歡膝下，又無法分憂解勞，只有趕忙寫信給教會姊妹宗芬，希望她替外公禱告，讓外公少受折磨，且快快康復。熱心的宗芬馬上寄了一包號稱可以抗癌的健康食品給爸媽，讓他們轉交給外公。外公最後究竟吃了沒有，我無從得知，但是最起碼他曉得遠在太平洋另一端的外孫女，心裡是掛念他的。
密西根的冬夜，寂靜得令人害怕，窩在宿舍小小的床上，筆記型電腦裡傳了一個MSN訊息，妹妹說：「外公走了」。腦筋一片空白的同時，眼淚馬上掉了下來，久久不能自抑。妹妹叫我不要想太多，她會幫我跟外公說，接著妹妹就匆忙下線，離開公司前往新竹了。
而我仍然坐在小小的床上，眼淚仍然不停。面對著剛剛與妹妹交談的視窗，感到萬分愧疚，想起童年的板條湯、老摩托車以及外公手中的長壽煙，心中懺悔著以前沒能跟外公好好聊聊、沒能及時幫外公買維他命、沒能在他的病榻邊送他一程……
僅以這篇文章，表達追思與孝心，紀念我的外公，並誠摯地希望他在另外一個世界裡，能夠獲得永恆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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