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體裡有蜘蛛來築巢。原先只是輕微的恙感, 以為是情緒作祟, 大不了的,操作起流行的正面思考, 將負面的思緒感受想法什麼的, 都予以漂白一番。
她天生有著潔癖, 必須時時內外檢測搜尋, 連一丁點的罪惡感也難逃她的法眼。誰也沒想到蜘蛛的決心比她大, 吐絲築巢對它而言是永生永世的輪迴, 這是它靈魂歸宿的身體, 是肉身歷練的居所, 蜘蛛對她的身體寄予厚望, 選定了就是她, 至少是這一世。
這是一隻可以無性繁衍的蜘蛛, 知道完全攻佔守則, 而不會驚動它的主人。先是徐徐地吐出銀絲, 由心的地方放射出去, 在每一個節點下樁, 不論是淋巴結, 或是神經叢, 它知道經絡的行經路線, 也知道七個脈輪的秘密。雖然在這個穩操勝算的戰役裡, 它也不會忘形地哈哈大笑。問題是她, 面對逐漸陌生化的身體, 手足逐漸無措, 除了尖叫之外, 不知如何傳達心中的苦楚。
開始莫名其妙地低聲哭泣, 以為只是敏感多愁的性格所致, 漸漸地, 在捷運擁擠的人潮中, 淚水像水龍頭般洩洪, 久久無法停止, 滿臉濕液, 人潮變成模模糊糊的塊狀在她面前快速移去。她看不到大家的臉, 止不住的淚液讓她看起來像怪物一樣, 擦身而過的人看了也驚恐萬分。從沒看過人是這樣哭泣的, 那種嫌惡就像她得了瘟疫。
接著她的面孔以極慢的速度扭曲著, 等到她發現異樣時, 兩眼已經如銅鈴般突出,好像想吞噬著什麼, 一張嘴僵硬地打開再也合不攏, 空洞的聲帶發不出任何聲響, 她成為人間從未見的鬼魅圖, 沒有人敢接近她, 鄰人甚至請來符靈八卦照妖鏡之類的, 免得惹禍上身。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她也不知道。
那隻無中生有的蜘蛛, 就像天地之初, 水生萬物一般出生在她的體內, 這裡成為它的極樂世界。它知道她的體內也有一顆分別善惡樹, 只要它能沿著腦幹往上,在大腦延腦小腦各式垂體之間下注, 將一生的精華液都奉獻給它的主人, 她就可以從人群中退去, 終至消失, 這正是上帝指派與它的任務, 即使它只是一隻小蜘蛛。
它的巢城與卡爾維諾的<<蛛巢小徑>>不同, 相比少年的賓用來藏匿P三十八號手槍的蜘蛛巢城, 後因戰事而被移駕烏有, 它對自己能身居小宇宙的中心, 不禁驕傲了起來。
2002年刊於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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