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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23 18:51:03| 人氣1,138| 回應3 | 上一篇 | 下一篇

憶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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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老過世那天,忙完一場記者會後趕到高雄榮總「懷遠堂」,沿路思緒洶湧。榮總前狹窄的紅磚道坑坑疤疤,兩旁停滿了摩托車,只容一條小縫讓車子勉強牽行。使勁搬移兩輛機車,再努力把自己的車塞進去,後照鏡碰歪了、褲管也擦髒了,回頭,顧不得加大鎖,急忙往醜陋龐大的建築群走去──這是第幾次來了──而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來看葉老了。

 

破亂的人行道停滿零亂機車,行人不是被迫走上車流量大的馬路,就是得在機車縫中小心翼翼鑽行,走得坎坎坷坷,很不順暢。想起漢辰跟我提到的情形,他接替我載葉老到成大台灣文學系上最後一學期課時,葉老的腸子己經出現問題,大便常常忍不住,還沒走到廁所就拉在褲子裡。設身處地,情何以堪。葉老不是愛面子的人,他的隨和人盡皆知,就是這樣才更令人心疼。

 

到服務台詢問「懷遠堂」位置,櫃台志工遙指院區後方,那是個我從沒去過的地方。過去到榮總看過、探過多次病(自己來、陪親人來),也跑過多次新聞,從整建前到整建後,從門診、急診到各棟大樓各層病房,不敢說全跑遍了,也都略知一二,就是不知有這處停靈所在,葉老如今卻等在那裡。

 

葉老總是在等我,而我卻總是晚到。考上台文系碩士班後就開始接送葉老的日子,兩週一次,從高雄左營到台南成大。葉老的課都排在早上八點,這對一個晚上上班寫稿工作到八、九點才回家,又習慣晚睡的記者而言不啻一大考驗。冬天的課,六點多起床時天還是黑的,那時曾自忖十幾年記者生涯,從沒起過這麼早,還暗自佩服自己。但每次到葉老勝利路的家,停好車,望進昏暗的透天厝一樓(葉老家一樓似乎從不開燈),葉老已端坐在椅子等我,那姿勢彷彿上半夜就祀(chai7)在那裡了。挪開葉老隔在鐵捲門前橫放的舊紗門(擋貓狗不讓進來大小便用),再搬開紗門後的破書桌(夾緊紗門用),葉老早已起身,有時還陪著師母,兩個人每次一定三道謝四道謝,一定會拿東西給我、給我孩子或說要給我太太──蓮子、柴魚花、布丁、蜜豆奶、糖果餅乾、巧克力、蕃茄鯖魚罐頭等,琳瑯滿目。老人家總是怕麻煩我、怕我吃虧。我一再推辭,但總拗不過,知道拿回家一定被妻子罵(不能拿老人家的禮),還是沒辦法。有一次真的睡過頭了,牙沒刷臉沒洗,匆匆開車到葉老家,師母說葉老走路坐火車去了;車子掉頭往左營火車站開,邊開邊找,再找進車站裡,都沒見葉老人影,心知葉老已上火車,只好轉往高速公路,再連絡系上找人到火車站接他,可是系上那麼早又沒人,一路上心裡既愧疚又牽掛,卻不知葉老過去都是這樣大老遠走路去坐火車、再走路去成大的。

 

正中午往懷遠堂的路,出奇的連半個人都沒有。冬日太陽高掛,一路上逕是因久不下雨而沾塵蔫垂的闇蔭和死寂反光的停車場。為了遮掩身上的粉紅色襯衫,臨時從機車坐墊下拿來穿上的防風夾克,已讓我渾身發汗;尋找「懷遠堂」指標,想,也許可以看到熟悉身影,攀談幾句也好,談談葉老的好、葉老的不計較,但一個人也沒有。路很短,我卻走得漫長,一隻珠鵛班鳩歪著頭啄食,懷疑地看看我,隨後拍翅離我而去。懷遠堂前有兩個人專心商量事情,沒理會我,看到服務桌空著,我只好硬著頭皮闖進去;但裡頭唯一停靈處,不見師母、不見葉老兒子與兒媳或任何文學界友人,那些跟隨師父唸經超渡的家屬都不是我認識的葉老親友,知道闖錯地方,我急忙退了出來。後來,執事的人回到服務桌,一問才知原本要送來停靈的葉老並未出現;打電話問葉老公子,說是直接送到覆鼎金的市立殯儀館了。葉老又先走一步,而我又遲到了。

 

碩士班畢業後停了一年,我又重回成大,繼續與葉老的接送車程。以往一路上常談笑風生,告訴我許多文壇秘辛(誰與誰好、誰勾搭上誰、誰又如何恩仇誰)的葉老沉默了些,也嗜睡了些,有時一路無話,任路樹倒退、雨絲拍窗而逝。葉老真的變老了,他關車門的力道大不如前,過去他總把我的車當賓士,入座後用力關上,碰一聲,鋼鐵的撞擊聲壓過中間那層厚厚橡膠墊的緩衝作用,再大力一點,恐怕就要冒火花了。為了禮貌,也為了愛車,我只好趕在葉老自己動手前,為他開門,迎他上車,再為他關上車門。可是,這樣鏗鏘的鋼骨之音真的再也聽不到了,成為我生命中的絕響。

 

和漢辰及聯合報記者徐如宜一起到葉老靈前拈香致意,看靈前簇新的照片,布置得素雅美觀的靈堂,莊靜的氛圍,覺得葉老彷彿又回到那家境優渥、文學美少年的年代,慶幸他不再受病痛的折磨。葉老一生困蹇,為文字、牢獄及政治綑綁,除了年少及他自稱「走老運」的晚年,歡樂的時光似乎總不持久,即便晚暮之年也心繫台灣文學及台灣前途而忡然帶憂,在應該含飴弄孫的年紀,過得其實並不完全開懷。他的大兒子讓他操心,他很以這個兒子為傲,沒想到上天卻作弄人。有次,我因女兒補假無處託人,帶她一起到成大上課;葉老開心極了,又送糖果又送餅乾的,沿路與小女聊個不停,直到她沈沈睡去。然後葉老跟我談起他孫女的種種,話匣子停不了。葉老病榻昏迷時,去看了他幾次,他頂多略微張開眼,沒能和我們多談。我只能拉著他的手,摸著他的額頭,告訴他我們的近況,說漢辰又得了哪個文學大獎,我的詩集也出版了,但葉老只是默默。一旁,師母偷偷告訴我們,只要他的孫女一來,開口喊他幾聲「阿公」,葉老就會清醒過來。

 

悼念後,師母拿橘子給我們吃,握著師母冰冷瘦削的手,想到葉老的好,葉老的古道熱腸。他對學生的愛不是口頭說說而已,幫忙看稿改稿、借書借資料外,還常慷慨解囊。他總以為學生窮,吃不飽、吃不好,所以辛苦教了一學期,除拿出全數鐘點費,還倒貼許多錢,把所上老師和研究生都請到餐廳吃海鮮(他說「要好好補一補」),席開好幾桌、花了好幾萬,一點都不心疼。所上大學部成立後,他還告訴我,為了讓剛進門的學生了解台灣前輩作家,打算花錢包一輛遊覽車(「如果一輛不夠,包兩輛」,那陣子他一連得獎,所以豪氣的說「我有的是錢」),載學生到鍾理和紀念館和楊逵文學紀念館等地走走看看,順便請大家吃美濃的客家豬腳和粄條。他吩咐我幫忙連繫促成此事,我一則怕他花錢,二則沒有餘力,事情遂不了了之,而現在花再多錢,葉老也不能跟我們同遊了。

 

「如果台灣不能獨立,台灣永遠不可能產生諾貝爾文學獎作家。」上過葉老課的人,大概都聽過葉老說這樣的話。而葉老也曾在某次激烈的總統大選前憂心忡忡地在車上告訴我,「雖然台灣獨立對台灣人民最好,但如果台灣人做了不同的選擇,多數台灣人希望統一的話,知識分子還是要尊重人民的選擇啊!」(大意如此)。對於一個坐過政治黑牢的人來說,葉老最可貴的情操是,他的心中沒有仇恨豢養的理想;民為貴,知識分子次之,他的理想性永遠願意讓位給民主素養。

 

葉老安於鎮日喧囂的車流與煙塵之居,瓦斯行、豆漿店、機車行、排骨大王、清心冷飲(從他二樓書桌窗口可見,他還曾算過一天可賣多少杯,直說「真好賺」)包圍的陋屋,牆空、椅破、桌老、燈終日不亮、冷氣不捨得開(舞蹈家林懷民來訪時被熱壞了,送來的)、水泥地板皸裂粉碎;一屋子的陳舊與陳腐,連文人最寶貝的書報都以堆萎之姿於牆角散落。葉老從不作什麼「惟吾德馨」的陋室銘或說什麼「大隱於市」的文人清高語,因為他本就甘之如飴、不以為忤,他的生活、他的生命本就如此平民、如此庶民,難怪他要極力反對市府將宅前勝利路改成「石濤路」(他說會害他被鄰居罵死)。與人民聲息互通,與人民同樂共悲,他就是庶民、就是庶民作家。

台長: 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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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Deep
大詩人:今天來看看你的部落格才發現葉老走了…就在我來美國之後的兩個月。內心有些感慨,雖然本人跟文學界沒什麼關聯,只是心知葉老對台灣文學的貢獻。雖然晚了,仍希望葉老在天上可以沙沙地執筆為文…想著台灣家裡還有一套葉石濤全集,應該搬來美國好好閱讀。
2009-08-07 04:49:18
(悄悄話)
2012-07-17 18:20:41
lady
文人相惜!
2015-08-11 12:18:24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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