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翻閱此心》
在何種心情,對著怎麼樣的人,終於甘願把心愛的書送出去?
我知道一位藏書家,滿屋子都是我夢想的老書刊,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冷僻文藝小刊物,魯迅主編「奴隸叢書」中的蕭紅小說,脫了頁可是留著褪色簽名的鄭振鐸文學史。他鎮日守著書們,最可安慰的活動是打開所有書櫥,戀愛般凝視它們,紙張摩挲著指腹,呼吸時間陳舊的體味。因此他永遠無法放心去旅行,永遠擔心著天氣、地震與蟲蠹,以及各種在腦中一閃而逝的離奇災難。
終於決定割捨,把大半藏書捐給圖書館。不是因為不愛了,而是,藏書家無法再坐視房子內的濕氣蠶食脆弱冊葉,而圖書館有能力為這些書打造更安全的空間。「讓別人保護它們……」,我猜測老人或許是這樣告訴自己。往後,據說藏書家的妻子歡快地告訴他人:他們終於可以一起去旅行了。
我亦曾將我心愛的書送給你。它不是最珍貴的版本。只是裝幀特別精細,素雅,紙張較他書別緻。那是台灣大雁書店的卞之琳《十年詩草》,手工裱褙的封面用松華紙,內頁用海月紙,靛藍,毛灰,五四大學生般的顏色。那時候我們分開,你知道這是我心上的書,也曾問我是否該寄還給我;越洋電話這邊我無聲地搖搖頭,眼淚落下來,才想起應該出聲:「不要了,你留著,算是紀念。」紀念甚麼?紀念這不合時宜的迷途?
卞之琳我喜愛的詩作,多半就收在他題獻給苦戀對象張充和的《裝飾集》。出於一種克制,淘洗,淬煉的美學傾向,其情詩充滿了迂迴,使人一讀再讀,捕捉那感覺,探究隱密的邏輯。你記得罷,當時我曾引用了詩集中〈秋窗〉片斷寫文章給你-
「像一個中年人
回頭看過去的足跡
一步一沙漠
從亂夢中醒來
聽半天晚鴉」
那是我試圖模擬你的心境,其實根本不懂得。
六年過去了,如今我也幾乎要脫離青年時期,向哀樂中年眺望了。重看這首詩,彷彿懂得了一些說不出來的甚麼。亂夢亦有醒來的一日,醒來時是不是更覺得原來身在沙漠,風吹來刺迷了眼睛?
如果當時我不是深限於你的亂夢中,如果我當時更冷靜,是不是就能更仔細讀過《十年詩草》,知道我們緊握著彼此時,〈無題五〉更能說明我們無視於其他的專注:
「我在散步中感謝
襟眼是有用的
因為是空的
因為可以簪一朵小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為是有用的
因為它容了你的款步。」
知道我們分離時,縱有尋常語言不能解釋,仍有〈淚〉說出了全部:
聽門外雪上的足音
聽爐火的忐忑
人安得無淚!
陸上問天上如海上
有路沒有路
不成問亦自惆悵
有路或沒有路,已經不是此刻你我可以解答的了。書雖是我心愛,那時候也割捨給你,毫不猶豫。好像書就是心,來翻閱此心,一頁一頁繁複累積。你是懂詩的,你比我對這些文字更精細,你愛書一如書們回報給你的那些。我知道你將為我保護它。
取自人間福報-楊佳嫻《物史與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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