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回了吧檯，又要了一杯Vodka Lime。我拿起了厚底杯，啜了一口透明的液體，坐在角落裡。玻璃杯中的冰塊搖晃著清脆的聲響，稍稍盪開了店裡滿溢的喧嘩。在嘈雜的划拳聲、吆喝聲、笑鬧聲中，我轉過頭來，只見幫裡的人不停向瑞哥敬酒，而瑞哥則是來者不拒地笑著乾掉一杯又一杯。
瑞哥又乾掉一杯琥珀色的XO，拍拍跟他祝賀生日快樂的人的肩膀，讓那人又盛滿了他的酒杯。不知道旁邊的人又跟他說了些什麼，他開心的大笑了起來。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些，他笑著笑著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載滿風霜的兩頰上泛起了陣陣暈紅。
「瑞哥呀，哪甲多歲的查甫人艾服老阿！」「瑞哥，不要太撐啊！想看邁尬己的年紀吧！」眾人齊聲地揶揄著他。瑞哥彷彿要證明自己寶刀未老似地接過酒杯，又馬上把整杯的XO乾掉了。眾人轟聲為他鼓掌叫好。瑞哥的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轉頭瞥往了我座位的方向，眼神中有詢問的味道。我舉起厚底杯，向他示意生日快樂，喝了一大口。瑞哥笑著點點頭，又跟大夥笑鬧了起來。
「怎麼了，阿生？怎麼不跟他們一起喝？」大姊走到我身旁坐下，滿身酒氣的問我。我低下頭笑笑，不說話。
「很難得呢，會看到瑞哥喝得這麼多。」大姊自顧自地點起了一根煙。她是這間路娜（Luna）酒店的媽媽桑，跟負責這附近的瑞哥一向私交不錯。
「對啊。」我說。真的滿難得的。
「瑞哥他啊，平常到店裡最多都只是喝個幾杯，跟我聊聊天，看店裡沒有客人鬧事就走了。這麼多年了，」大姊打了個酒嗝，用兩根指頭夾著煙魅惑地斜指著我：「這麼多年了哦，一次 ──── 真正是連一次都沒看他喝醉過。 」
「看來他今天真的是很高興吧。」
「對嘛，四十五歲的生日。想想人生到底能有多少個四十五年呢？」大姊深深吸了一口煙。「我也都四十好幾了，所以我也能了解今天瑞哥的感受。到了這個年紀呀，很多事情都得重新好好的去計算了。」她又更靠近了我一點，毫無顧忌的把手肘靠在我的肩膀上說：「才會真正的發現，活了這麼多年，這世上的東西沒有一樣靠得住的。」我身體微微在椅子上一沉，肩膀感受大姊全身的重量。眼角邊的細紋在大姊的臉龐上刻劃著歲月的痕跡，顯示出她已經不輕了的年紀。但是在風塵圈裡多年打滾過來，使得她舉手投足間還是不禁散發出一股成熟的魅力，讓我心中微微一蕩。
「真的哦，會發現到頭來什麼都靠不住。你會開始覺得很悲哀。」大姊呼出來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暖暖的很舒服。
「真的 ── 很悲哀呢。」大姊說完了這句話後，美麗的臉龐有點不勝酒力地在空中搖晃，最後倒在我的肩膀上。還說別人呢，妳自己還不是喝醉了。
「讓我這個老女人靠一下，休息休息好嗎？」大姊閉著眼睛低聲說。「就今天晚上，讓我喝醉一次。」她的長髮從頭上垂下，遮住了她的眼睛。
「別說這種傻話了，大姊妳才不老呢。」我撩起她的髮絲，夾在她的耳後。「多少公司的董事長追著妳不放呢。」
「傻瓜，那都是假的 ── 假的，你懂嗎？」大姊說完了這句話後，就好像醉倒般在我肩膀上沉沉睡去。我不敢驚醒她，悄悄拿過她的煙在身旁的煙灰缸上熄掉，靜靜地坐著不動。她規律的心跳，從斜倚在我身上的頸子傳過來，跟我自己的唱和。我一邊感受那心跳跟那溫暖，一邊啜著我的Vodka Lime靜靜不出聲。
「好啦好啦，大家今天晚上攏玩尬差不多啦。」張大仔站出來說話了，拿著酒杯的手上一串串厚實的金鍊匡啷作響。因為也喝了不少酒，他平常就已經滿臉油光的雙頰顯得更加紅潤許多。他威勢的目光環視全場，在方框眼鏡下的瞇瞇眼隱藏不住他兇悍狡黠的本性，讓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這幾年來，幫裡底大大小小的待置都虧有了阿瑞處理，阮才有現在的局面。今天他四十五歲大壽，我們大家一起來敬他尾仔一杯吧。來，乾了！」大夥們都拿起了自己的杯子，跟身旁的人撞擊發出鏗鏘聲，隨著張大仔一乾而盡。瑞哥他高挑瘦長的身子在眾人圍繞下，瀟灑地一口氣把整杯酒喝光，步子卻有點站不太穩了。
「呵呵，阿瑞，看你是真的醉了。你等ㄟ就邁開車吧，尋個人送你回去。」張老大目光在眾人身上一掃，落在我身上，說：「就阿生吧，看起來也只有你頭殼最清醒了。你負責把我們瑞哥好好的送到家，知道嗎？他哪少了一枝毛，我就尋你。」他嚴厲的目光從眼中的酒意穿透出來，彷彿帶著某種特別的意義，但我不清楚。我點點頭，跟酒保示意要他來照顧大姊，站起身來去扶瑞哥。大姊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送客。
我把大姊請了回去，送張大仔上車後，再攙著瑞哥的手好讓他從路邊停著的機車上站了起來。一張張黝黑的臉孔湊過來，操著總夾雜著幾句粗口的台語，辭不達意地向瑞哥道賀，露出粗魯但充滿善意的笑容。眼睛已經睜不太開的瑞哥靠在我身上向他們點頭致意，用講得不甚流暢的台語叫他們趕快滾回去照顧家裡的老婆孩子。在一片喧嘩聲中，眾人一哄而散。最後，總算只剩我跟瑞哥兩個人了。
遠方天空上僅有的星星孤伶伶地眨著眼睛，在深藍色的布幕上四顧無人、找不到同伴，無奈地嘆了口氣。它發出的微弱光亮，已漸漸快要被這條街上粉紅色溫柔的霓虹燈招牌給掩蓋，顯得模糊而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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